当楚娘又一次穿戴上珠围翠绕的凤冠霞帔,却没有了十一年前的兴奋。她早已清楚,女孩的婚姻,只不过是父亲手中用来博弈的一个筹码。父亲兴师动众把自己从偃蹇懦弱的丈夫手中抢回来,目的只有一个,修正自己十一年前犯的自以为是、看人走眼的错误。然后,审时度势,在反复拨动算盘一样的脑袋以后,再把自己押在一支业已全线飘红的股票上。
坐在窗前,楚娘远离了鸡鸣狗叫、女哭儿闹的嘈杂,可心里并不因此获得平静,反而多出莫可名状的慌乱。那面打磨得锃亮的图纹绚丽的铜镜就摆在梳妆台上,楚娘却没一点要梳妆的心思。即便是楚娘相信铜镜里天生丽质的自己依然顾盼生辉,但她也无法抹去那令世上所有青春女子感到无比惊悚的天敌鱼尾纹。无情的寒岁冷月不可能不在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身上留下烙印,更何况十一年的辛劳操持、生儿育女,又怎能留得住一个女子的窈窕、灵丽呢?
屈指算来,从十五岁被父亲塞进花轿嫁给书生向滈,十九岁有了女儿阿奴,二十二岁有了儿子阿丰,到现在又将被父亲塞进花轿嫁给他人,自己应该有二十六岁了。徐良半老,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父亲就是再精于算计,自己也不可能像十一年前那样以女主人的身份嫁过去了。第二次的门当户对里,迎接她的只能是偏房姨太。如果说,以前的岁月是寒窑粗食,那以后的岁月将是忍气吞声。
铜镜本是父亲赔给自己的嫁妆,不能不说这里面满溢着父亲的爱。仿佛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生了姑娘,父亲便要到集市买回一块青铜,然后不停地去打磨,直打磨到光鉴照人,然后镶嵌为镜。每次看到铜镜,楚娘心里总是泛起一股暖意。不管过去的岁月如何困苦不堪,楚娘从没有埋怨过自己的父亲。反而因为有父亲的这面铜镜,让她感到所有的岁月充满着温馨。
只是现在这份温馨化作了揪心的牵挂,铜镜是她临别时留给了七岁的女儿阿奴的,怎么又回到了自己的梳妆台上?一定是父亲带去的家丁,从恐惧战栗的女儿手中强夺过来。楚娘已不敢去想象,当气势汹汹的家丁从女儿手中夺过铜镜时,女儿那惊恐万状的情景。此时此刻,如同有一万支利箭,齐刷刷向她心窝射来,更有一万把剪刀,在一节节剪着她的心。
慈母情怀从来就不会退缩,父亲可以把自己从丈夫身边拽走,却无法让自己的心片刻离开那一双儿女。至今,丰儿那歇斯底里的哭叫还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那一声声凄怆而绝望的“阿妈”喊声,就像是一个万斤重的石碾,反反复复碾压着自己早已破碎的心。
所幸,临走时楚娘带回了儿子丰儿四个月大时穿过的一双红布软鞋,那是她在月子中一针一线,千针万线为儿子亲手制作。如果那天不是父亲的高声训斥,家丁们的紧逼催促,她原想把那半箱子洗干净后收捡起来的一双儿女曾穿过的破衣烂衫、短鞋窄帽都带走。
楚娘明白,这一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只能从这些破衣烂衫、短鞋窄帽的气味中,重新回忆一双儿女的甜音萌态。
她想起来了,红布软鞋,连同自己临行时仓促收拾青色包袱,被父亲当做破烂叫家丁扔进了储物室。父亲高声嚷着:
“破烂,破烂,你就稀罕破烂。扔了去,看着添堵。”
楚娘不想正面顶撞强势的父亲,她没有那种勇气,也根本没有那种反抗的意识。而最关键的是楚娘认识到,阳奉阴违,有时可能留给自己更多的利用空间。
思念儿女的感情,就像是地底里运行的大火,谁又能熄灭得了?
储物室,那是她常和弟弟妹妹们做游戏的地方,轻车熟路,闭着眼睛她也能进去那来你想要的东西。
趁着一家院的人都在手忙脚乱的给自己备嫁妆,楚娘不费周折就拐进了储物室。她的包袱就搁在一堆杂物中,她迫不及待的捡起包袱,然后找一块平整的地方打开。
世界上就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刹那之间被彻底改变。的确,还在一分钟以前,不,应该是一秒钟以前。楚娘并反对父亲给他张罗的第二桩婚事。虽然她也牵挂着一双儿女,虽然她也留恋着曾经的青葱岁月,但还没有一股推力强大得足以让她从父亲的专制中勇敢突围。说白了,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千千万万当时中国弱女子当中的一个。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后还如此。逆来顺受就像是肉里扎进了一根刺,找来针把它挑出来一样,轻描淡写。
改变就这样发生了。就在楚娘解开包袱的当儿。她看到一张既陌生而又熟悉的便条,低劣泛黄的纸质,微微带臭的墨迹味,陪着她度过了十一年;只是她不知道这张便条是丈夫什么时候塞进包袱的,也不知道那个和自己相濡以沫十一年,育有一女一儿,离别时却高袖双手,一语不发的冷漠男人,究竟会写下什么。
楚娘颤抖着双手打开了便条,那一刻,她的所有思维凝固不动。好长时间她僵立在哪里,只有两行清泪簌簌而下。丈夫在便条上的写的是一首《卜算子》的词。
卜算子
休逞一灵心,争甚闲言语。十一年间并枕时,没个牵情处。
四岁学言儿,七岁娇痴女。说与傍人也断肠,你自思量取。
原来,丈夫早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挽留她。遗憾的只是自己没有早知道,没有站在丈夫的立场去理解他。
词分上下阕阙,阕阕都是情。上阕以十一年的耳鬓厮磨相留,下阕以痴儿娇女相留。语句虽然朴素,却句句说在了楚娘的心窝窝上。
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没有足够的人脉,如果自己用笔烹调出来的菜肴不合主考官的口味,如果没有一定的运气,就算向滈握有生花妙笔,他也搏取不到他想要的功名。乖张的命运好像专喜欢跟向滈作对,任凭他才调绝高,任凭乡野四邻都怎样的充满期望,向滈还是一次次充满希望的去京城,又灰头土脸的从京城回来。京城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茅屋,浩荡皇恩也与他擦肩而过。于是,多愁善感的向滈在丈人的飞扬唾沫中,在乡人的冷言冷语中,在每况愈下的生活窘境中,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他除了手中那管弱笔,他还有什么?如果手中的这支不能给他挣来荣华富贵,他又用什么去养活妻子儿女呢?
人心非草木,更何况向滈偏是多情人。十一年的牛衣对泣,他对自己那勤劳美丽、任劳任怨、温柔贤惠的妻子,积攒的全是感激和愧疚。而对娇憨可人的一双儿女,除了亏欠,还是亏欠。
走吧,也许妻子回到娘家是目前最好安排。这种吃了上顿愁下顿,打开米缸空见底的日子妻子过够了。玉肤珠肌本应有锦衣玉食来润色,妻子不应该是粗衣恶食、日夜劳作的村妇。
在咄咄逼人的岳父面前,向滈理屈词穷。怨不得谁,只怨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冷眼看着朝夕相处的爱妻被岳父带走,向滈知道他还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一双涕泗涟涟的痴儿娇女需要有母亲去疼爱。他悄悄转进书房,蘸着泪水写下了那首《卜算子》,又偷偷地塞进了妻子的行装。
此时,在楚娘的头脑中,夫妻曾经的恩爱,儿女绕膝的欢乐鱼贯而出。
走,这是她这时最果断的决定。
一日三餐可以食无鱼,一年四季可以穿无绫,但人的一生岂能没有围炉夜话的温馨呢?
丈夫可以窝囊,儿女也可以平常,但她真正不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走,拿起包袱,绝不回头。
向滈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一首词竟然挽救了一场婚姻,保全了一个家。
这样看来,书生并不是一无是处。当然还得有个前提,那就是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在那里等你。
注: 向滈,宋朝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