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培模走进兽医站大门,挂在墙壁上的记事牌上一行粉笔字,立即跳进他眼帘:
毛柏平小河庄大肥猪急急急
字是新出校门的女会计小芳写的,修辞不规格,但意思很明白:小河庄村的毛柏平家里,有条大猪病了,非常危急,呼求出诊。
虞培模看到“毛柏平”三个字,心里“咯噔”一跳,眉毛扇了几扇,把眼睛调开,只当不看见。他刚出诊回来,满身是汗,打盆凉水悠悠洗脸,然后打开电风扇,当风口坐着,点起一支烟来,眼睛尽量避开那块记事牌。
“虞站长,毛柏平跑来两次了。”小芳说,“别的同志都不在,他的猪只有你去看了。”
女会计的话敲钉转角,说得肯定。兽医站长帮人看猪,是天职,不可推托;况且,今朝是他值班,别的同志又不在;但是,但是,……他终于背起保健箱,向小河庄村走去。
天气闷热,地皮发烫,水田里冒着气泡,知了叫得人心烦意躁,花黄金买不着天风。虞培模走得很慢,两条腿象绑了铅,沉重得踢不开脚,塑料凉鞋老同路石磕碰,以致一个大足趾踢开了皮,淌出血来。心同大腿一样沉重且混乱,不是一个“天职”在前,他一定回头。
他要去相逢的、“为他服务”的毛柏平,同他是七世的冤家八世的对头。想当初,他在小河庄大队当书记,吆五喝六,吃鱼吃肉,威风凛凛,他说一别人不敢说二。偏这位毛柏平是犟头,经常同他碰叮讧。一位队长打伤女社员,女社员的丈夫同队长来书记面前评理,结果双方被他批评一顿了事。毛柏平不服气,出来打抱不平,同几个人追上他大门,要求队长作检查,赔偿医药费和工分,说:“你书记断事不公平!你称不起共产党!”共产党干部是能让人随便数落的?虞培模说:“事情我决定了,你去搬砖头砸天!”毛柏平搬起一块砖头,真的砸着天了——他向公社、县里、地区写了七八封人民来信,上边来调查,结果,他威风十足的书记变成一个小小的兽医站站长!
小小兽医站,连他有四个站长,他是“老几”,还没有明确宣布,只得跟人学点技术,背起保健箱,钻人家的猪圈,当猪老子;面子虽不光彩,但有工资,看在钱面上吧,人生是起伏迭宕的啊!
走近小河庄村了,虞培模的心越发跳得厉害,感到窒息,说不定会昏厥过去。面子是小事,还有技术。他的技术并不高明,起码是不很高明。有回帮人看猪,用错了药,猪丧命人赔钱,主家说:“你没本事混啥饭吃?害人!”不知毛柏平家的猪害啥病?若在他的猪上出了差错,他准会说他故意报复,把死猪抬进他家里,这是什么影响?这杯酒你喝不喝?!况且,毛柏平同他碰叮讧时说:“老子太湖里失风也不要你搭救!”他回他一句:“老子没路走宁可下地狱也不上你门!”此刻,他没有指名请他,他却背个药箱,上他的门来了。爬上村口小桥,他站住了,回头还是前进?
天职,天职,天职是条无情的鞭子,狠狠鞭打着他;但愿毛柏平此刻不在家……。
毛柏平夫妻俩正急得团团转,足有一百五十斤的大肉猪躺在圈里,拍它不起,搬它不动,若有失手,这大伏天,吃不得卖不得,如何是好!?兽医站有一位他信得过的兽医小王,他一来猪就有救了。小王同他关系甚好,他得到消息,一定会跑来的,一定……天,来人竟是虞培模——冤家出现在面前!毛柏平老大个不快,只用眼梢扫他一下,发叹一声:唉!他会看猪吗?当真会看,也不会对症下药,医院里看人也不包好,何况是猪?他稍微用点“心计”,下点“功夫”,那,猪就完了!虞培模满头是汗,故意不擦掉,掩饰着自己同冤家见面的难堪的面色,也不说话,径自走进猪屋,跨进猪栏,抽出表帮猪量体温。
猪栅上挂着一圈蚊香燃烧着,蚊子仍是嗡嗡乱飞乱撞,不一会,虞培模腿脚上叮了一层。毛柏平夫妻俩围在猪栅边,忧猪忧人,一深一浅地喘着粗气,那不信任的目光,在虞培模脸上、手上扫来扫去,且看他如何动作。
“你是烧焖久了的白菜喂它的吗?”虞培模问毛柏平妻子道。他看出这猪是“亚硝酸盐”中毒,俗称“青紫病”。毛柏平妻子点点头:“嗳,是的!”虞培模打开足量的“美兰”针药,抽进针筒,让毛柏平捉住猪,缓缓地推进耳根静脉。干完他站在猪栅边看着猪,抹了抹腿脚,点起一支烟来。
这号病来得快去得快,不多一刻,猪的皮肤变色了,三个人的脸,随着也变色,毛柏平拍猪一记,那猪“呜”的叫了一声,爬将起来。
虞培模嘴角边并没有笑容,这里没有“共同语言”,关系仅仅是他尽了职责,毛柏平付钱,自取了块肥皂,上河边洗手,顺便洗把浴,爽爽身子。不料,他重返回来开票取钱时,桌上放着一碗六个荷包蛋,柏平的妻子一把拖住他,说:
“老虞,吃口点心。一定要吃!”
虞培模看着这碗汪着油的、加足红糖的鸡蛋,心情更加紧张:吃呢,还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