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晚上十点,宽阔的大街显得旷荡无比,毕竟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夜晚,很多门窗紧闭,把一屋子的温暖和幸福紧紧锁住也把寒意挡在外面。一般冬夜里,人们最喜欢做的是事情就是就挤在一起,感受这一种冬天才有的互相亲近的好理由。
但是也不乏有在初冬飘着细雨的夜里,在空旷的街上踽踽独行者。他出现在街角的时候,手里撑着一把雨伞,其实雨并不是很大,有一个人快步地从她的身便经过的时候,并没有撑雨伞,于是,他赶紧把口袋里藏住的手拿出来,伸到不大的伞外,想要通过触觉感受到到底有没有下雨了,看他的一只手,手指头不是很纤长,反而是骨节粗大得明显。但是通过稚嫩的皮肤和微微上翘的指间,食指与中指之间因为微小的变形而留出一条空隙来,使得他的这只手有点畸形。这下我们知道了,他应该竟是个长期用笔写字的人,是个文人。他的手并没有再空气中停留太久,因为寒冷的空气里,会带走他手上仅存的温度。于是,他又快速地吧手揣在兜里,“下雨了吗?”他喃喃。他突然有点紧张抬起一路盯着自己脚尖与地面的眼睛,快速地扫描大街上的往来,发现有的是和她一样撑着伞在路上走着的人。他安心地继续埋着头走路。他不想在人群中过于显眼,更不想在没雨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独自撑着一把黑色的小伞,让经过的人,让走在他身后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从他的雨伞,到他的衣着,到他的身形,最后得出一个什么样子的结论。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常年都用宽大的黑色大衣和宽松的裤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穿的鞋子也是最普通的样式,是那种当下最流行的,大家都会穿着,但是却不耀眼不张扬的一张服饰。他对此很满意,并且日复一日的坚持自己的风格,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人们就开始用奇怪的眼神审视这一成不变的人了。只是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你看,今夜,他很显然又是从实验室里面走出来,疲倦发红的眼角,油腻的前额上搭着几缕凌乱的碎发,衣袖上沾了一种白的试剂,裤腿被酒精灯不小心灼了一个小洞。他的右肩膀上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满了他好多月的试验书数据与报告,还有他的几本厚重的试验用书,还有他的发黄的茶杯。杯底死死躺着许多完全泡开的茶叶。因为大包实在过重,他的右肩膀不得不被压得严重右倾,从后面看来,整个人是畸形行走的,他走得并不快,慢慢的迈出左脚,把身体重心移过去之后,再缓缓地把右脚迈出去,好像每一步都慎重且庄严,其实不然,现在的他,是饥寒交加的,薄薄的黑色大衣并没有护住多少体温,瘪瘪的肚子已经叫了好久。他很疲倦,为什么人要活成这个模样?想着想着,他就在一个长长的队伍后头站住脚了。冬夜凛冽,但是闪烁着明黄色的温暖的面包店铺前面,人们长长地排气了队伍,为了买一个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烤面包。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已经是排在窗口面前了,可以看见各种金黄色的,油光亮闪的面包躺在橱窗里,上面铺满了果酱与肉松。一定很好吃。每一个隔着玻璃窗的人都这么暗暗咽口水。终于,前面的人买走,轮到他了,售货员客气有快速地问他,您想要什么口味的面包?这一声询问如平地惊雷一般,将他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用了两秒钟恢复意识后,他再不是刚才那个慢腾腾的黑夜行者了。他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首先,他想到自己口袋里面已经没有钱了,装满实验资料的大包里面也没有,然后,他又想,是不是可以用赊账或是借钱来解决眼前的尴尬,最后,他终于发现,后面排着长龙的人们因为他思考的这五秒钟已经变得不耐烦起来了,并且,身后不知哪一位一直推搡着他,“请快点”,橱窗里的那位也开口了,怎么办,因为没有钱,灰溜溜地空着手,从那排长长的眼睛面前经过?让人们各种意味不明的眼光一层层剥开他的窘迫?还是让人们心面不屑地嘲笑,没钱还排什么队啊?他觉得脸上迅速发热,情急之下,用不知所措的语调,说了一句好笑的话,“那个,上面有黄色的那个”,售货员娴熟抄起一个白色小袋子,用一个夹子,甚至看都不看那个“黄色”,就直接把他手指的那一个夹到袋子里,用一只指甲缝里都是油的手递给他。“十块钱”,然后又用刚才那客气快速赶时间地语气对下一个客人问道。他没想到,一个热腾腾的面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到了自己的手里,刚才还仿佛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然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应该付钱了,他和别的客人一样,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面,企图从杂乱无章的手提包里面,真的掏出一张青色的平整或是皱巴巴的十元钱。可是,越是摸索,他越是不安,因为摸多久,里面的草稿纸和书本也不会变成那十元钱,就在这时,有从腰部那里推他,好像他挡住了他的路,是的,后面的顾客越来越拥挤了,因为他挤占了窗口的位置,于是,他被推着推着,就离那个窗口很远了。这时候,空气变得流畅起来,心脏也得以舒展开来正常运作。他抬头看见,窗口的售货员的眼睛始终在面包与顾客之间开回奔走,没有闲工夫发现他这个没有付钱的人手里拿着他的面包。
离开。快点离开。
他的脑子对自己全身的器官与细胞发出命令。快点逃离这里。售货员在身后越来越小,但是,他的眼睛好像盯在他背后,跟着他一路逃跑。令他难受,不敢回头。
回到寒冷的大街上,打个寒颤,脑子也变得清醒起来,刚才的一幕好像是一个梦境一样,可是,手里传来的热感以及钻入鼻孔的香甜味道,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梦,就在刚才,他,偷了面包店的一个菠萝面包。心里面多少觉得很羞愧,难道自己也情随事迁变成一个钻空子投机的小人了?肚子不断传来的饥饿感提醒他,这样的想法多少是幼稚的,在这个时候。也是在这时,他终于得以详细地,近距离地,仔细地观察这一个“黄色”的面包,原来是厚厚的菠萝果酱。看起来很还吃的样子,糖浆、香油、面粉的完美结合让他不禁重重咽了一下口水。他很少做这样的事,因为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有着不一样的教养与知识,不可以也不愿意做这样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
想到这,刚才的不真实感一下子涌上鼻夹,酸酸的感觉,钝钝地刺激他。于是,张嘴就是一大口,这一大口有多大呢,几乎将整个菠萝包吞入口中,然后大口咀嚼,甜味,香味,鲜味,咸味一齐在嘴里绽放,舌头与牙齿来念念不舍地与这食物缠绵,唾液因为香甜的引诱,不断分泌出来,随着嚼烂的面团滑入食道,饥饿已久的胃部开始兴奋地狂欢。这时候,他很快活,嘴巴到脑子都是很快乐的。刚才黑夜里独行的寂寞和孤独吃掉了,偷面包没有付账的不安与羞愧在胃里飞快消化着,深爱的那个女人对自己的伤害也从脑海里暂时退去,此刻,只有食物填饱空虚已久的胃部带来的巨大的快乐。
一口又一口地,贪婪地,快速地吃掉这快乐。
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因为他在离面包店挺远的路灯下进行他的美味之旅。可以看到,他的高大清瘦的骨架,一只巨大的鼓鼓的背包,一把小伞横放在地上,还有双手捧着什么举到面前的模样。
不久之后,他就站起来,离开那盏昏暗的黄色的路灯,继续开始他缓慢的行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把嘴角以及嘴巴里面舔舐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痕迹。刚才的菠萝包,也是一个黑色的波萝包,和他一样,融入无垠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