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中年、睡梦融入很多往事,多为少年时代生活的环境。老街、胡同、四合院……尤其是那铅灰色的门楼,像是记忆长河中帆樯,真想持久地留在梦中……
少年不识愁滋味,更不知创作机遇。我北京西城区后罗圈胡同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条藏在街巷深处的胡同,其实有很多值得钩沉的人物、可为作品素材的轶事。直到年逾不惑时,我方知晓,这胡同的外围,几处历史遗迹可圈可点。东面,花枝胡同南侧院落,曾是印刷中共中央首家机关报《向导》所在地;西面,棉花胡同北侧院落,是蔡锷将军在北京时居住的小院;南面,护国寺街路南院落,是末代王爷溥杰居住之所;北面,三不老(三宝)胡同,曾有航海先驱郑和七下西洋后、叶落归根的豪宅……
笼罩着灰暗色调而不失神秘色彩的胡同啊!迤逦幽深。有些景致,直到我双鬓染霜仍印象清晰:四合院海棠花荫下、十字巷口的斗鸡坑旁、昏黄街灯下捉迷藏的“栖身地”、小巷深处蟋蟀市场流连处……京城胡同的吆喝声,堪称五花八门。无意间浸润了胡同文化的底色。垂暮后卖晚报的声韵,苍凉空远。清晨时,卖小金鱼的叫声清亮高亢。投递员递送信件的叫声,能穿透垂花门和影壁。推木桶车卖水的山东汉,招呼声虽显豪迈,总附带几分焦虑。花落叶黄、初春丝雨飘舞后,小院里的花墙顶端,每每萌出鹅黄翠绿的小草。除夕花灯,在一夜喧阗后,我往往在凌晨时分,独自走入深巷,捡拾未点燃的鞭炮,留作春节的“余韵”。恍若童年彩画般的胡同经历,也像一首舒缓动听的儿歌。而今,旧景难返、渐行渐远。有些不忍重新哼唱,却又难以舍弃。
最让我萌动诗感的季节,自然是初春。小院墙角的二月兰叶绿花紫,花墙内的杏花初绽,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悄然对话。温馨的晨光,常携我从甜梦里走出,会听到小巷深处的叫卖声。最富含童话感的情景,是路边摆放两只竹桶。游商一脸微笑,吆喝着售卖小蝌蚪。但见清凌凌的水中,成群结队的小蝌蚪起伏穿越、活力四射。于是,我用买零食的钱精选了几只,装在玻璃瓶中,高举起。任随明灿的阳光与蝌蚪精彩互动……走回家中,忽想到,蝌蚪找妈妈心急如焚的故事。于是,面对几只形态慌乱、屡屡碰撞瓶壁的蝌蚪心生恻隐,跑到家边不远的什刹海,轻轻把蝌蚪送回波光潋滟中,深情目送之后,对于几位“小伙伴”能否找到妈妈,依然有几分担心。
昏昏然走回四合院,站在老榆树下,仰头望着一簇簇、绿茵茵,弥散着清香的榆钱,缠着妈妈制作一盘淡黄色与嫩翠色相间的榆钱饼,为的是解开那份小小的纠结……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老式建筑,当属形态各异的门楼。被时代风雨剥蚀、裂痕隐现的木门,铁质门环黑中透亮。门楼上端,淡灰的筒瓦顶下,有砖雕叠砌的戗檐。我家小院的门楼,瓦檐的图案是灵气十足的猴子。下面是拔檐,雕绘的是竹叶抑或是回字?在记忆中已然模糊。儿时,常常引动兴奋点的是那对憨态可掬的门礅,那是一对普通市井人家的门礅:兰花底座,鼓形侧立,平面刻有很生动的花草。春雨潇潇的清早,我常依偎着被摩挲得溜光的门礅上,看着门楣上缓缓爬行的蜗牛。夏日当午,我有时坐在门楼阴影下,望着胡同口的方向,盼着《中国少年报》那一缕油墨香味早些钻入鼻孔。秋夕,静静的门楼下,偶尔飘进一片片金色的叶子,我轻轻把它拾起,细数着纵横延伸的叶脉。当门环、门礅被冬雪覆盖时,我在门楼边,堆起了俏皮的雪人……门楼啊,你承载了我的笑声、畅想和企盼。
半个世纪弹指一挥。当我重新走入后罗圈胡同,童年的梦,竟被无情的现实击的粉碎。面对此情此景,我惟有扼腕长叹!
院落很坚实的女儿墙不见了,当年,很齐整的一些老屋被档次低俗的新式建筑替代。有的四合院,在木门外加了道厚厚的铁制门,昔日规整的庭院,业已面目全非。新建简易房周边,随意堆放的杂物,把旧邻们的对视、问候冷冰冰隔断……
小院依然很静,但静得令人不安。偶而,从防盗门上的小窗口,飘来一缕警觉目光,向我探询。细听,大多是外地口音!我试着探问几位旧相识,他们都以摇头作回应。我只好走出院门,在叹息中仰头,很想在儿时常倚的门楼下作片刻追忆。但我来的太晚了!哪里还有那古色古香的门楼!矗立在我眼前的,是近年用粗砖劣瓦草草堆砌的所谓的“门楼”。
在失落中,我忽然想起,胡同里,曾有一座颇具艺术性、进深宽敞,折射权贵之风的门楼。40多年前,我出于好奇,曾在那座门楼下骑跨石狮,被院里的小主人呵斥。自此,我在路过那里时,总离那对石狮远远的,尽管院主多次面带歉意叫住我,请我随意骑跨那憨态可掬的石狮。
我凭着记忆,走到那座门楼前。但见木门已换,石狮已无。门楼虽在,却是千疮百孔、不忍端详。更可叹的是,精雕细刻的门楼,已被粗制的红砖封砌到顶,变作了一家房屋。当历经数百年的古门楼沦落为很蹩脚的住宅时,我似乎听到,京味文化在呻吟、在暗泣,我似乎看到门楼在含泪倾诉。
过路人看我望着门楼发呆,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修缮这座门楼。我摇头不语,心里酸酸的想离开了这追怀之地,然而,又谈何容易!几辆轿车早已把巷口堵住,带有焦躁感的鸣笛声此伏彼起。我只得侧着身,闻着刺鼻的尾气慢慢“突围”而去……
我不否认,我曾居住过的北京西城区,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着一些漂亮的门楼,但那不是我熟知的门楼,入内,也不是普通市井人家邻里和睦、亲如一家的院落。其实,也不可能入内。因为,这些经过精心修饰、威风八面的门楼,其主人大多是购买四合院的豪富。门紧闭、拒绝参观是常态。我不敢想象,那疏朗的小院、通畅的胡同连同那陪伴我十余载的门楼,是否还能入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