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枯黄,是蒿草给予的传情,一切都如尚待苏醒的模样。杨树上几只麻雀,呆滞的目光,眺望着南来的消息,竟然一动不动。风,轻轻吹起树下麻雀跌落的羽毛,那是我梦里思念春天的风筝。树梢上浸出的微微嫩黄,早已令人心驰神往。而后,杨树的芽苞膨胀着,跳跃在春的枝头,翩翩起舞。仿佛一个转身就会拥抱整个春天。小河是初春的情人,矜持而又深情的流淌着,一双明眸从深处往外释放着款款柔波。
娇脆欲滴的江南,掩埋了北方所有的眉目传情,迟迟不肯透露春的消息。多情的江南,那明媚、清新的样子,让人也不由得多情起来。
南方以南,那便是记忆里涌出的青春。二十年前,我从北国以北的一个小镇背起行囊,踏上求学之路。
离开故乡那天早上,春色荡漾,柳枝挥手。乡亲们正在田里劳作,拉犁的牛深情的回望我迈出的步履。一垄垄新翻出的泥土,一直铺到塬边,乡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肩膀上,肩上的行囊好像刚被雨水浸过一般,沉重而又潮湿。他们并肩站在太阳底下,仿佛在为一个刚刚参军的士兵送行,脸上铺满了荣光的微笑。母亲用笨拙的手,从她衣襟里掏出昨夜编织好的红绳,系在我的勃颈上。那暖暖的红绳,恰似年轻的血。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那份轻狂,没有一丝感伤,逃离般的迈开步子。
远方的一个梦,在没有踏上火车之前,内心汹涌的膨胀,仅仅是离开生生不息的肥沃土地,从此去告别蝼蚁般的生活?土地的奴役,一年的时光,刨出的只是将能糊口的粗茶淡饭。一张素纸的勾差,将是你改变命运的通行证。
母亲习惯了倚在门楣向远处眺望,当残阳如血,我背着书包捂着干瘪的肚子,垂头丧气的向她走来,她手里搅锅的饭勺,总是让我饥饿而又干渴的喉咙咽了又咽。
母亲带着我们去捡拾生产队里场院上遗落的小麦,还有石磨上遗落的豆子。挖柳蒿芽,小叶芹、婆婆丁。甚至把生产队做豆腐过滤出的豆腐渣,用麻油炒了又炒,用豆面包成的饺子,做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新年的饺子。
家里唯一的一只瓷坛,装满了我们童年时的甜蜜。让我们踩着凳子,用小手去蘸里面的幸福。母亲把捡来的甜菜疙瘩,切成片,煮了又煮,熬了又熬,制成了饥饿年代最甜蜜的东西“糖稀”。我和妹妹偷偷的背着母亲,把玉米面饼子沾满糖稀,跑了个无影无踪,流到手指上的汁液相互吮了又吮。
从土里出来的都是食物。当我们尝遍土里的食物,那些人不能吃的,喂猪的灰菜,喂马的豆饼,喂牛的谷糠,最后也都成了食物。你知道土里是干净的,甚至邻家孙大爷秋后挖出的田鼠,都是饭桌上的一道荤菜。
逃离土地才会有生路,可是我依旧倔强的扛着锄头。当我懂得父亲打在我身上的巴掌,是落在母亲心口上的疼。我温顺的像一只羔羊,在孤寂的黑夜里,读着【狼图腾】的故事。
父亲说“不种地的人才会有出息,而他们吃着我们种的粮食,蔬菜、水果,却瞧不起我们。”我也曾想再次叛逆一回,兜里揣上农药和化肥撒到田里,可是想想母亲,想想我身上的疤痕,我们都是善良的农民啊。
我爱看天上飞机拉线,也曾模仿飞机飞翔的样子。穿着父亲的斗笠,从家里仓房的屋顶一跃而下,斗笠飞了,而我却躺在火炕上昏昏睡了三天三夜,父亲却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我会专注的盯着化肥袋子上的广告看好久,我爱听母亲给我讲城里的那些人和事。母亲说城里的汽车都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有时大辫子还往出喷火,我听得着了迷,所有城里的一切对我都是莫大的诱惑。
从玉林文学社到芳草文学社,吸引我的是那些吃商品粮的女子,她们穿着花布碎裙,手里拿着花布手绢。走起路来,一摇一扭,身上散发出香皂的清香。她们看天的眼神,是仰望的,因为那是她们的天。看你的眼神是鄙夷的,因为你是农民。她们花一样的微笑,等待同等阶层的靓男过去采摘。看到她们身上尖尖的刺,你卑微的低下了头。
塬边颓废的青年,就是你的明天-----如果你不努力的话。
你也曾遐想过在塬上扛着锄头的生活,烈日炎炎,挥汗如雨,多年以后也会成为塬上的一株蒿草。但你从没屈服过,你在想;等以后你有了生活,我也能像莫言一样写出土里的人生。
开往南方以南的列车缓缓驶离了站台,父亲、母亲以及养育我的黑土地渐渐模糊成了一个黑点,我知道他们将牵引你的蹉跎岁月。
青春似一列单行的列车,它将把你带入不能回头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