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过香艳诱人的西式甜点,也嚼过焦脆欲滴的火热牛排,但却怎么也忘不掉那方落后又迷人的土地上,一勺勺浑浊浓汤里的乡愁。
中国人对汤都是有情结的。人阖眼于黄泉路上,得干一碗孟婆汤,以这神秘的汁液涤荡了前世的爱恨情仇;被碌碌的生活逼到虚乏,鸡鸭鱼肉冬虫夏草的乱炖好补,是亲友关怀的物质体现;深层次于补汤,则又有那俗滥而不朽的“吃啥补啥”——尽管随着科学知识的日益发展与完善,“吃啥补啥”也饱受辩驳和争议,但在中华儿女的心底,却还是愿意固执而坚定地相信这美丽的谣言。
心里怀揣眷恋,舌尖也窜着渴望。
汤粗分有两种喝法,一是囫囵型,二是精致型。
囫囵型贴切其名,大口囫囵,豪放酣畅。那些所谓“品味生活,不失格调”的一类人往往不齿于囫囵的粗鲁,喝之然不品之的浪费,却殊不知囫囵之迷人,恰恰就在这对滋味只知冰山一角,而永不枯竭地对下一口的渴望之中。除夕之夜的我该乖乖列队于囫囵的大军中。白茫茫氤氲着的水汽里,蠕动着我对眼前灶台一铁锅排骨炖笋干的热切,缥缈里隐隐浮动着麻布黑围裙奶奶的身影,不止息地徘徊。偶然也顾盼,瞥见我蠢蠢欲动的眼神,嘴角一点上扬带起皱纹的颤抖,胜过晨霭里的微光。尽管那份热爱不及东坡的“久抛松菊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但却也满得快要溢出来。我执起碗边的勺,却嫌它太小,把嘴鼓成圆圆的“o”形,才相较差强人意。过季贮存的笋干化在奶奶黎明步行去镇上挑拣来的新鲜排骨里,一碗汤,竟瞒过上帝洞察灵敏的眼,偷偷藏了两个季节。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妙的挽留光阴的方式了,一口口的囫囵伴着强烈的嘬嘴声,这种视之粗野的小动作却是当时的我引以为乐的。仿佛动静越大,自己对这汤的满足感就越能让奶奶感受到。即是对她一天忙碌的告慰了罢。
而精致型则是“绅士风度,淑女气质”的喝法。追求精致型的人,往往不止甘于汤的鲜美,还更乐意在碗盘勺匙上下功夫。灼灼里涅槃而生的瓷器,又在手艺工人的精雕细琢下蹁跹出几只昳丽的粉蝶,抽出几株希望的青绿。如此万事俱备后,甄享之程的火车头才发出隆隆的轰鸣。
可我如今却渐渐察觉我已从年少懵懂的囫囵蜕变成了小心翼翼的精致。
无关乎岁月的洗礼,风雨的砥砺,也无关乎修养的提升和仪态的端正,苦苦思索了许久,才明白当年的囫囵是因为有喝了这一碗还会有下一碗的底气,吃了这一餐还会有下一餐满锅的无忧。而如今的精致却是迫于家乡味的日益渺远,若囫囵喝完这锅汤,下一回再念起这滋味,又不知该托七大姑八大姨花多少时间心思老远地捎来了。
“汤是最好的下饭菜”,汤的咸淡,我偏爱浓者,尤其是与粒粒晶莹的米饭搅在一起,土话名作“饭汤”。纵使饭桌上菜种再少,一碗汤也能把我伺候得满嘴喷香,因此母亲常笑话我是不是太好养活,长大后太容易被人讨了去。奶奶也常嗔怪我这“好习惯”,觉得汤拌饭糊糊涂涂得像猪食般不讲究,我便毫不费力地应:“我就是头小猪啊。”月光踩着枝头飘落,在红瓦檐底下拥挤,被淋冷的竹椅边,母亲托着碗追着我满院子跑。“没汤,太干了,吃不下去。”母亲只好无奈地转身回厨房盛汤,得逞的我,在后头止不住地咯咯地笑着。星星很淡很疏,晚风很沉很甜,仿佛都在纪念着这一个个弥漫着故乡热土芬芳的日暮。
那令人难以释怀的,究竟是汤,还是汤里的故事?
很喜欢梁实秋先生的“不管我们这辈子吃多少回大菜,头发不会变黄,眼珠儿也不会变绿”。的确,我们在世界全球化的浪潮里一往无前,但一定得要守着自己的本心,守着那一勺乡愁。
若它日我孑然远方,相逢与这故乡的汤,心墙不肯把倔强的泪水放逐,我只愿将这一勺勺乡愁舀起又入口,把脆弱的咸涩寄托在舌尖,咽进我的一腔热血。这一勺乡愁咽进胃里,今夜梦中,所有的记忆,都会笑着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