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蚂蚁的漫游是在它走散之后。那一次暴雨来得过于急切,整个部落的感应稍微迟了一点点。也可能暴雨本来是在另一个地方肆虐,而它们这个大家族刚好处在了低洼地带,于是被似猛兽的山洪冲散。它根本顾不了别人,甚至连多望一眼亲人的机会都没有,就滚入汹涌波涛之中,幸亏有一截从上游急冲而来的木头搭救了它。显然这是一截被风雨折断的松树,树鳞片正好适合它藏身,抓牢。它在昏迷中紧紧抱住这根木头,像是获得了上帝意外恩赐的一条船。
为了叙述方便,这只可怜的蚂蚁该有个名字了———姑且叫他小黑吧。等小黑醒来时,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夜,飘流了多少个村庄。洪水早已退了,它和它的小船儿被搁浅在河岸边,当然还有许多被搁浅的大大小小的物什,河岸边一片狼藉。这让它有些想不通:百川汇海啊,昏乱中怎偏偏被带到这荒凉之地?!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来河边打捞飘流物的父子俩。四只眼睛不停地搜索,两双手麻利地捡拾能用之物。对于他们,这些不幸流落他乡的东西,自然成为他们今天的幸运。很快,刚才还彼此陌生的东西互相挤靠在一起,又被码上一辆手推车。车胎被压得瘪瘪的,然后吱吱呀呀地走上窄长的山路。
小黑太疲乏了,躺在鳞片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父子俩的一举一动,根本就没有想过是否爬下来留在河边。就这样,他晕晕乎乎地上了手推车,又在颠簸的手推车上晕晕乎乎地进了梦乡。试想,一只弱小的蚂蚁,经历着如此巨大的劫难,哪怕有一分钟的安逸,也会即刻松懈下来,完完全全地把一切放下。
小黑在父子俩家的院子里呆了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其实父子俩后来又陆续获得了不少战利品,院子里堆得满满的,小黑就在这些树木之间漫无目的地游着。它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而且,这些堆积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仿佛迷宫一样。以它的微小,无论如何也走不尽这远大的行程。小黑的走,只是它的惯性,它和它的家族就没有停歇过,他们一生都在寻找和搬运。而现在小黑不停地走,也是为了寻找一点点家园的泥土气息。这样的行走很容易让人想起文学,可惜小黑不懂,他只是潜意识地完成自己的行为艺术。
小黑在一根粗大的木段上驻足而望时,被抬上了农用运输车。“哐”一声,树木与车斗的碰撞,险些把它震昏。好在它是有过磨练的蚂蚁,已经学会了在逆境中站稳脚跟。车上公路,泼命地奔跑,小黑简直犹如腾云驾雾,两个多小时后,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它不敢抬头看那些高耸入云的楼群,也不敢看擦身飞过的大小车辆。这时的小黑畏缩在树皮里,它的心轻飘飘的,就像当初浮在水面上,不着边际。读者文摘在线阅读
幸好农用运输车带它穿过了那个城市,在郊外的一家木材厂停下来。又是经过一阵震天动地的撞击,一根根木头终于躺在了木材厂的露天堆放场;小黑终于尘埃落定,被摔在地上与沙砾混在一起。小黑趴在沙砾上喘息了好一会儿,然后试着迈开蹲麻的腿脚,活动了一下身子。它开始打量这个新到的地方:场面之大,是它无法想象的,到处堆放着树木,足够搭建起一座森林。地上随处可见树皮、树肉、树身,最多的是木屑,像雪山一样。整个木材厂除了被树的气息笼罩,就是此起彼伏的噪音,蛇一般缠住人的脑神经。
小黑安定下来了。对于它来说,声音不可怕。而且这里树多,虫子也就极大地改善了他的生活。他最喜欢爬高高的木屑堆,既有登雪山的刺激,又无遇雪崩的危险。它甚至立志要把这里的木屑堆登遍。当然这里的蚂蚁们都有些不理解他的行为,他本来就不属于他们一类。他来到这儿,既是生活的捉弄,又有某些宿命。想想看,如果没有那场特大的雨水,一只蚂蚁又能走多远?经过磨难的小黑,已经能很哲学地看生活了。
一天,小黑穿过一座木屑山,爬上了工作台。台面上的圆盘切割锯在休息,它有些好奇,就上了这个铁制的家伙。锯片很光滑,凉冰冰的,小黑小心地散着步,还不时在锯齿间探着险,不过小黑还不知道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它看到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把手搭上了启动开关。那个人就是我,幸好在我快要用力按的时候,也看到了小黑。它歪着头很认真地与我对视,两根细细的触须不住地摇动,像是对我打着手语。我忽然就读懂了它,读懂它有些渺小的漫游和上述的经历。
我微微一笑,用手拨了一下锯片,锯片载着小黑轻转了几圈。再看小黑,在锯片上优雅地踱着,就像我稳稳地行走在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