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的莲花山仿佛有些心事,因为冷,看起来比平日寂寞。
我想,今晚不寻花,只解花意。
落日已沉入海底,归鸟飞掠过将熄未熄的天空。山峦背后,宛如闪亮舞台,多情的戏子欲粉墨登场,披着一件朦胧飘逸的舞衣。如果说,白天太阳扮演的是一只刺猬,用刺目的光芒使行人卑微,低首敛眉走路;那么在夜里,月亮是一只软体动物,安静的,温柔的,不扎任何人的眼睛和自尊。
踏过几块被冬日暖阳烫过的石头,惊飞两三只藏在荷叶后的天鹅,它们在这里等待已经几度春秋了吗?连翅膀羽翼都染上灰。不远处有间小茅屋,那肯定不是陶潜的容身之处,陶潜逝后,莲花几度易主,不再扎根于东晋的泥土上了。不知何等有心人,衔来茅草,拭汗搭建这么一间小茅屋。试想每天推窗推门,就可以迎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观,何乐不为呢?我想大概是一只多情的仙鹤。
弯弯曲曲的小石道看起来有点落寞,燕子窝躲在哪块岩石下,企盼燕子偕月而归?岩崖高耸,日夜眺望波涛起伏的珠江,仿佛含有几许轻愁、几许遐思。我知道,它在看的不是珠江,不是岸边燃起的灯火,也不是海面上一声鸣笛,也许是在想着一件很远很远的心事,关于未来。
最爱的还是石头。它有故事,而人无从知道。它们是最沉默的一群,却又是最温暖的一群。它们倔强地内敛着自己的华彩,粗糙,是它们唯一的语言。只有懂得用双手真实地去抚摸,在掌心滑过的,就是熟悉和亲切,如同我们扎根土地的祖辈和父辈。
你轻轻抚摸被时光雕刻的崖壁,在岁月的侵蚀下,隐隐地露出暗红的小石块,墙面满是斑驳的青春伤痕。是的,你必须承认,它们有太多的记忆了。山峦和珠江之水把想像浸泡、揉搓、包裹成一颗颗糖果,洒在行人必经的路上让游人捡拾。你能想像吗?燕子为何去了又来,反反复复把那一首情歌一唱三咏?而粗狂的崖壁,何必日复日地追问永恒的情义?以问天的姿势,袒胸露背地迎接天地间的风雨,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
天地间,放眼所能见的,全是寂寞。谁在崖壁上自作多情地题诗?哦,多情的雀鸟早就吟诵过了,每一块土砾都是一首诗,每一首诗都渴望被高声朗诵,如同这里的每一桩故事都被保留下来,等你经过,饶舌的清风自然会为你诵读。
哪一位采石工人,在此处留下足印?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分明是一条人生的道路啊。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人生,就想大多数农夫走不出脚下的大山一样!他死后,也许就化成了一块石头,以仰望的姿势,日日夜夜望着天空叩问生命的意义。他的沉默、忍耐、勤劳和质朴,终于让他安眠在这片土地上,他留下的足印,也不比任何一位名家雕刻在崖壁上的书法逊色啊!
我相信,这群坚硬而沉默的石头间必有“爱”和“信仰”的光,肯定有人在月夜中对着崖壁流下思念的泪水,抑或是在抚摸崖壁时,忽然涌上怀古之情而泛起泪光,其中必有虔诚的信仰。你追寻过吗?抬头,这山崖背后的山崖,这天空之外的天空,有没有一个值得我们去流泪痛苦而执意追寻的美好世界在等待着,即使这狭小的山路崎岖、黑暗又漫长?
我们可以问问气候,为何指使燕子离去又归来,它可以轻易地给你完美的解释。可是,我们怎么解释独对一面粗糙的崖壁时,为何泫然而泣?又怎么能抓一把泥土,欲换算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到底值几斤几两?你曾邀我共酌那一轮明月,这些,我也答应过了。
是不是被月色蛊惑,寻常百姓踩着夜色而来,多是鹤发老妪。是什么样的信念指示她在苍茫夜色中蹒跚而行,三步一伏跪,久久地虔诚称颂,用月亮也听不懂的语言反复祈祷,念几句忏悔,痴心的人默念两遍。她的娇弱身躯因寒风而微微颤抖,而心中信念不改,那枯瘦的身影自有一股慑人的坚毅力量。
你也曾祈求过吗?面对观音娘娘慈祥安宁的面容,祈求给身边人福泽。当你虔诚地把自己的心事连同袅袅香火献给观音菩萨,荷月而归,是否曾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一盏盏遥不可及的希望。
月色如暖被,你静静卧躺安睡。像一个孩子,发出轻轻的鼻息。纯净、洁白,也许还可以想像成一羽飞翔的心灵。
当然,我知道你不欢迎我来打扰你的清梦。梦中的你,是一个多么安静、洁净而忧愁的姑娘,每天等在爱人必经的小道旁,款款而行,盈盈而笑。你渴慕泉水的应和甚于路人的惊羡目光,你祈求雀鸟衔来一句问候甚于旅人的甜蜜情话。夜渐渐凉了,你等得太累了。遂以眺望的姿态,伏在荷叶边上,支手倾听熟悉的脚步声。他不会再来了,你为什么不懂?痴心的你,为何日夜飞盼望?终以一袭睡衣把自己化为水面上的袅娜仙女。你日夜闭眼,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在我们这个眼能所见耳能所闻的世界,如果有一个人在寒风中伸手,温柔地捧起一掬清水把你浇灌。是你吗?是我。你必笑脸相迎,与他相认。
今晚的月色温柔、安静,适于以梦句读。请你随着月光的呼吸安睡吧,我踮脚走过,不扰你的清梦。
我想我应该感激月光,她的温柔弥足珍贵。大自然如此美好,需要闲适的心情去欣赏微风摇动树枝的盎然笑意,才能感觉掌心拂过粗糙墙壁的那份厚实,以及聆听每一粒历史的尘土在风中碰撞的声音。夜色下的莲花山,我只听见你低沉的声音,如山泉撞击而成妙音;我看见月光下你的脸,如此静好。
你抬头,月早已经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