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流年,如梦翩跹。此刻,岁月的信笺上,被涂染了一份流转的浓墨重彩。天空,是高阔辽远的,一滴滴梧桐细雨,湿湿的,宛如一些缥缈久远的往事。雕花的窗棂染了凉,瓦檐下,坠落一个个晶莹的词语。“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我听见林中,一粒红豆籽“嘭”的落下,被一只多情的鸟赶来,衔起一颗,向南飞去……
南方的秋里,水芙蓉涨满了门前的池塘,一朵紧挨着一朵,铺满水面,秋阳斜进水塘,水芙蓉上便起了一层细密晶莹的绒光,有零星的水湖莲间杂其间开出淡紫色的花,一簇簇,冉冉升在铺天盖地的绿里,像极了雨巷里的那个丁香女子,温婉俏丽,我好想闻一闻,它究竟会有怎样的香气?这挤挤挨挨的绿毯下面会不会还藏着一丛野菱呢?我便偷穿了母亲的长筒水鞋,执了长竿。爷爷发现了,便悄悄跟在我后面,待至水塘边,爷爷便呵斥了我一顿,然后帮我捞回一大把水湖莲花和一捧瘦小的野菱。
水塘不大,不过六七米宽。对面砍芝麻的阿婆便隔着水塘跟爷爷聊天:“徐爹爹又惯孙女子啊,这大街上到处都是卖菱角的,你这么大年纪,在水塘里捞么事唉!”爷爷笑着说:“就这么一个孙女子,你说,不惯住些怎么办?”“哈哈哈……”水塘两边漾起了一连串的笑声,震落了黄叶一片片。阿婆捧了一颗香瓜从水塘那边扔过来:“不晓得几时掉了颗香瓜籽,还结了颗香瓜,我老太婆怕凉,送了孙女子吃吧。”爷爷就着水塘洗干净,一掌下去,裂开两半,一半给我,一半拿回家给奶奶。
我把一半香瓜递给奶奶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摘棉花。奶奶的眼睛不太好,总是一幅要吃棉桃的样子。棉杆拔回来,有些棉桃尚青,奶奶舍不得糟蹋,便把它们晒在院子里。秋阳长光照耀,有一些桃子已经炸开,哔剥作响,奶奶便把棉花一朵一朵摘下来。奶奶说,这样的棉花,绒虽不长,不太保暖,做棉褥子用还是可以的。我便想像着冬天的夜晚,我猫在奶奶新缝的蜡染蓝布被里,闻着棉花和阳光的味道,手里还捏着一叠不肯放下的水晶糖纸,听风呜呜地吹过乌瓦,听斜依在老墙旁的桑树枝断裂的声音……正午的秋阳还是有点烈,奶奶的额头渗出些汗。奶奶说:“香瓜还是留着你吃吧,你帮奶奶倒杯茶来。”
母亲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毛衣针,一兜子毛线,还有几双鞋样子。母亲说马上要农闲了,天气也越来越冷了,赶紧抽空织几件毛衣,做几双棉鞋。我说,给我织顶帽子吧,像“英子”的那样。母亲说,山西的舅舅来信说舅妈已经给你织了一顶,颜色好像是紫色。我笑了,我想我的紫色绒帽一定比小娜的那顶漂亮。小娜的姐姐嫁到了城里,总是会给小娜带来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漂亮衣饰,尤其她的那顶粉红圆帽,上面还连着有绒球的围巾,一到冬天,小娜便顶着她到处炫耀,惹得我好生羡慕。
“哪儿找的花?这么好看!给我一枝,我画下来,做个绣样。”我好奇地看着母亲打开她陪嫁的那只描花大红漆箱,翻出那本已经泛黃的绣样,和一个花布包,布包里是几支细细的毛笔和一些水粉。母亲用青莲色兑了些藕荷色,水湖莲花水盈盈的淡紫色便慢慢显现出来。母亲先用铅笔细细勾勒出花的轮廓,然后用毛笔沾了水彩一点点涂描,不一会功夫,一枝清秀的水莲花便盛开在旧黄的宣纸上,仿佛一部老戏文里的女子,睡在这纸里已经许多年,我仰着头望了许久,怎么也想不起她究竟是谁。母亲把它摊在我够不着的条几上,嘱咐我不要靠近。
风吹着院里晾晒的衣衫有“呼呼”声,母亲说天气真好。她便像变戏法似的,又从那囗大箱子变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旧衣和一些碎布头,每翻出一件便告诉我这是我多大多大时候穿过的,母亲的脸上那时分外明丽。我掂起一件嫩绿底上零星的红树叶小罩衣,心中满满的好奇,这么好看的花衣我怎么记不得何时穿起过呢?母亲把卧房门卸下来用条凳支起,把旧衣都摆上去,开始一件一件地剪开,我不太明白母亲做什么,当母亲开始剪那件绿花衣时,我突然哭了,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搂在怀里:“不要剪,不许剪我的衣服。”我不停地哭泣,母亲却笑着说:“傻姑娘,这是准备给你做新鞋呢!这些旧衣不能穿了,放着又是浪费又占地方,不如糊了鞋底。”可我就是不依。据母亲说,我当时的样子可怜兮兮,母亲曾把这件事作为笑谈告诉三姑六婆的,以至后来她们见了我,常拿这件事打趣。
“你爸爸回来了,还带了好多好吃的。”隔壁家的小玲跑过来说。正在玩泥巴的我,顾不上已经轮到了我开始摔泥炮,就那样满脸满手泥烘烘的样子跳跃着跑回家:“我爸爸回来啦,还买好吃的啦……”我的笑声了惊飞一群鸡。父亲是个常年忙碌的人。具体做什么我还不大淸楚,只是偶尔听他们闲谈父亲好像是在城里一家粮食单位上班。他鲜少回家,可是每次回来总要带了麦乳精、葡萄糖、薄荷糖,因为我从小身体弱,嗓子很容易发炎,所以离不了这“老三样”,偶尔还有苹果、桔子、梨,我却是不太喜,常常拿了它们一出门便被大孩子们哄了去。为此母亲常骂我呆,父亲却总是笑笑摸摸我的头:“我姑娘这是善良,哪里呆了?”我便欢喜地扑在父亲怀里。
……
时光真的无情,瘦小的身躯从指缝间溜走时,波澜不惊,转眼便把那些故事变成泛黄的曾经。
不知道这颗红豆会落在哪里?也许会随了一朵浮萍。我一直觉得浮萍是有根的,只是它向往了自由,而不甘于将根扎在某一处而已。也许它许多年前也向往做成树的样子,所以无论浮萍怎样随水而动,它的根须总是努力向泥土的方向伸去。
一树枫叶映进窗棂,屋檐下的雨渐渐停息,我站在秋凉前抚摸那些过往,温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