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一株草,长在钢筋水泥施舍的缝隙里。那些喧嚣、那些繁华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株草,独立风中,兀自舞蹈。总要生长,总要为自己寻找些雨露阳光,于是,我选择了文字。可是,我不是一个长于写作的人,我心笨、手笨、眼笨,注定写不出名堂,却执拗地喜欢着。我驾驭不了文字,文字却让我的心走得很远。
我出生在乡村,小学、中学都在乡村度过。家乡无山,却有水,很丰沛的水,浩瀚无边,是海水。我就出生在渤海边的一个小乡村。准确点说,叫村庄。父亲说,人多才叫村,人少叫庄。大海给了我温润的性格,丰富的情感,绵远的思绪。海水喂养了我的多情、我的温良、我的恭让。对大海对故乡我充满了感恩。人的意识总是贵远贱近,对故乡之外充满了向往,然而我却执拗地苦恋着家乡,无论我身在何处,家乡都是我心中的天堂。于我而言,生活在小城里,是脚掌、身体与钢筋水泥的摩擦,而生活在乡村,是整个身心与泥土的亲近。相对而言,我更乐意亲近泥土,泥土有湿度,有温度,有黏度,有手感,钢筋水泥永远也替代不了。
在土地上,我的稼穑父母春播冬藏,从青丝如缕到苍颜白发。饥饿、贫穷、苦难,许多催人落泪的过去,都不曾淡化他们对脚下土地的热爱。父亲用他粗糙的大手握着锄头在土地上劳作,细致得像手捏绣针的绣娘在一方丝帕上飞针走线。包着蓝头巾的母亲蹲在灶台前,一根一根把秫秸填入灶坑,火苗跟着一缕风的走向蹿出灶坑,卷舌般地向上一舔,留下一道黑色地吻痕。做下一顿饭时,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灶灰掏出来,洒在院中的泥土里。我用眼睛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沉淀在心里,在以后多年的时光里几经淘洗,在脑海中愈加明朗、清晰。
我最终没有像一个很要好的同学翠翠一般,毅然绝然地留在乡村,与土地厮守一生。为了那片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爱情,高中毕业,翠翠放弃复课,和那个黑脸膛的男孩一起开始了和父母一样的稼穑生活。家乡有河,但河上有桥,无需摆渡,我想,如果家乡也有拉拉渡,翠翠一定如沈二哥笔下的“翠翠”一般用一生守候着古老的渡口和她陈实的爱情。我则不然,我年轻的胸膛被某种称之为理想的东西涨得满满的,我要去追逐更为精彩的人生,我渴望掌声和鲜花。于是,我追着自己的理想踏上去省城求学的列车。翠翠来送我,话语间充满了祝福与不舍。我慌乱地掩藏着自己的羞愧与不安,内心深处,我觉得翠翠一定会笑话我,笑话我对家乡对泥土的爱是虚假的,是“伪爱”。我想对翠翠说,求学的这些年,文化、文字把我的心带远了,可无论我走多远,故乡永远是我心安处。
当有一天,我拿起一支笔,想写写家乡泥土的气息,写写家乡的民俗史志,写写家乡那宽广深厚的生活,我心思丰满,无奈笔头枯瘦,任凭我咬断笔帽,皱煞眉头,也写不出一个字。顿悟,我不是赵树理,不是孙犁,不是莫言,不是陈忠实,我只是一个缺少灵感、缺少心智、缺少妙语,缺少一颗玲珑妖娆心的蠢笨女子。文章写不出来,倒生出了许多闲愁,“试问闲愁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可我那愁比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更多,铺天盖地。罢了,或许我的浅俗只适合吟咏软香细雨、燕子呢喃、风花雪月,天生骨子里就缺少刚性、强度、厚度、韧度,心中纵有一千只老虎细嗅蔷薇,无奈我无法言传出那种粗粝和诗意。所以写来写去,我的一堆烂稿始终沉寂在我的电脑里,我不具让它们登上大雅之堂的才华和能力。失意时捧读孟浩然的《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只读得泪珠滚滚。
小城的楼越盖越高,车越来越多,项目越来越大,人驻足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双足在车与车的缝隙间艰难的挪动,呼吸和步伐一样变得越发不顺畅了。我和周围人一样背着名利的沉重行囊在红尘里奔波,没有顶戴花翎,缺少孔方青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点点蚕食着骨子里的那点高贵和自尊,在欲望、在诱惑、在无形的逼迫、在生存法则的熏陶中,人也慢慢功利化了,总是期望命运为我打开一幅锦绣无边的画卷,让我见风生风,见雨生雨,无奈时乖运舛,曾经的意气方遒渐渐淹没在一片市井里。偶尔从疲惫中抬起头来,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蝼蚁一般卑微的叹息。每每这时,对故乡、对泥土的思念开始疯长在我绵绵的思绪里。那抽穗的高粱、那笑翻的棉花,那蓬蓬的茅草,那黄花满地,那亮瓦青天,还有那潺潺流水和大地虫鸣,把我的思绪撕扯得七零八落,恨不得生出翅膀一下子飞到我的出生地,飞到我初生的背景,亲近泥土,找回那种贴近肌肤的亲切,于是发觉,故乡永远是我心灵的原乡,是我灵魂的皈依。
当我拖着疲惫、拖着酸涩、拖着不再青春逼人的身躯回到故乡,双足踩上泥土地的那一刻,感觉身心实实在在地接了地气,想起葛水平小说里的一句话:欲望会让人手忙脚乱,土地的元气会顺着欲望的茬口跑走。这一刻我熄灭了所有的欲望,散尽繁华,我的心和泥土一样宽厚、芳醇。
才发觉,这世上,我真的只是一株草,不论肥沃还是贫瘠,我的根系必须扎入泥土里。不奢望花的芳容,不艳羡树的伟岸,不计较长短,不在意得失,安享雨露阳光,活得简单而快乐,活得平安而自在。
看清了这一点,我想我终于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