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想做件棉大衣。”
“啥?”我娘似乎没听清楚,反问。
“棉大衣。我有个同学穿着一件棉大衣,是他爸爸的军大衣,可暖和了。坐在教室里,我冻得打哆嗦,他一点事儿都没有。”我回答我娘。
我那位同学是一位干部子弟,他爸爸是一位退伍军官。到了冬天,特别冷的时候,他就穿他爸爸的军棉大衣,虽然又肥又大,但是,扣紧扣子,就特别暖和。天气最冷的时候,他坐在教室里,纹丝不动,而我冻得浑身发抖,下了课,就跺脚,蹦跳,也无济于事,上课了,安静一会儿,照样冷得筛糠。那位同学曾经脱下来棉大衣,让我穿了一会儿。不大会儿,就觉得寒气消退,越来越暖和。再脱下来,更觉得寒气逼人。
那应该是我上初中,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交替的时候。
“傻三儿唻,你说咧轻巧,咱家眼前儿能不断顿就不孬啦,哪有钱给你做棉大衣?”我娘听清楚了我的意思,“哈哈”笑着说。那笑,不是在嘲笑我,是一种无奈的笑。
接着,我娘又说:“你挣钱吧,你能挣咯钱,攒够咯,就做棉大衣,家里不花你咧。”娘这样说的时候,依然“哈哈”笑着。我那时候才十二三岁,我娘也许是认为那不可能,给我开个玩笑,也许是当真激励我。
我突然想起来,那年地里野草长得旺盛的时候,学校搞勤工俭学,曾经动员学生割草。学生割了草,交到学校,学校卖出去。谁割得多,不但张榜公布,予以表扬,还按斤奖励割得多的学生,我就被表扬过,还得过奖励。我就当真对我娘说:“娘,明年我下地割草,割了草晒干,秋天卖出去,要是卖咧钱够做棉大衣的,你得答应我,给我做。”
“中啊三儿唻,你只管割吧,钱够咯,家里不动你咧钱,明年一定给你做棉大衣,遂你咧心愿。”娘又笑着说。
那场对话,也许在我娘心里,过去就过了。在我心里,却扎了根。
第二年,地里的草长得旺盛,而且,比较老成的时候,我就开始割草了。新鲜的草含水分多,晒不出来,长老成了,水分少了,才晒得出斤两来。
那时候,正是文革时期,学校能正常上课就不错了,下午四点多就放学了,而天到七点多才黑,夏天天热了,生产队社员四点多才出工。放学后,又没有现在所谓的家庭作业,所以,还不耽误跟着社员下地劳动挣工分。我心里有了割草攒钱做棉大衣的目标,就有了动力。那一年的夏秋季节,每逢放了学,我就不再跟着社员去地里劳动,而是擓着篮子或者扛着箩筐,拿着铲子或镰刀,去地里割草。
那时候,家里除了爹娘,我和二哥,还有两个妹妹,六口人,却都挤在两间面积很小的西屋里,床挨床,人挤人,实在太拥挤,我和二哥是男孩子,就经常住到生产队牛屋里,等到生产队里需要人看庄稼或者看场的时候,我就睡到庄稼地里或者场里,第二天早晨再从地里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去上学。有了要自己割草攒钱的人生小目标之后,我就早早起来,去地里割草,割满一篮子或者一箩筐,擓回家或者背回家,摊在地上,晒起来。
漫长的暑假和秋忙假,是我割草的最佳时期。一边给生产队看庄稼,挣工分,一边忙活着割草。而且,那时候的草最好,晒出的斤两最多。割好的草,我就直接摊在我看庄稼的草庵子旁边,晒干了,垛起来,等到秋天过去,不用看庄稼了,再用架子车拉回家。
那时候,对我来说,割草也似乎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那时候,也许是因为没有杀虫剂,也许是因为生产队管理粗疏,所以,野草似乎特别多。庄稼地里,虽然一季下来,社员要锄两三遍地,但是,生产队里有好几百亩地,往往一茬还没锄过来,新的野草又长出来了。特别是下雨过后,野草喝足了水,会噌噌往上长。而且,沟渠边,庄稼地头,野草铺地,涩拉秧,茅草,疙疤根草(学名大概叫狗牙根),老牛拽(学名大概叫牛筋草)……一抓就是一把。圪蹴下身子,低的,拿铲子抢,一会儿抢一片;高的,拿镰刀割,一会儿割一捆。
那时候,虽然年龄小,身子不是太强壮,但毕竟整天在土地里打滚干活,割草这活儿,不觉得太累人。再说了,比起挖大渠,用铁锨掘地,长时间弯腰割麦、割大豆,拿?头杀玉米高粱棵这些重体力活儿,割草应该是个比较省力的活儿。只是,圪蹴时间长了,双腿会麻木;累了,就站起来歇一会儿,缓过劲来,继续割。
早晨割草是个比较麻烦的活儿。一是割草的季节晚上爱下露水,在沾满露水的野草里割草,不但手上很快沾满了湿泥,而且,鞋子,裤腿的下半截,都会沾湿。这个时候割下来的野草,草根上带的湿泥也特别多,得费老大劲,摔了又摔,才能摔掉;有的,摔成泥饼子,也摔不下来。这个时候割下来的草,因为带水,还带些湿泥,装进篮子或者箩筐里,擓起来或者背起来,死沉死沉。如果要背回家,要走大约三四里的路程,越擓越沉,越背越沉,累得身子歪斜,步履趔趄,要是肚子饿了,更是心慌气短,所以,不得不走一段儿,歇一歇,越到后来,越歇得时间长。
有时候,不小心,会被铲子或者镰刀蹭一下,蹭破了手,也可能被野草中的蒺藜扎了手,所以,手上也经常是伤痕累累。
即使这样,我那时候却没有觉得特别苦和累。也许是农民的孩子干活惯了,不以为苦;也许是那时候经常接受“劳动光荣”的教育;但是,我觉得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的攒钱做棉大衣的人生小目标在激励我。这个目标,化作精神能量,让我无视苦和累,让我一直坚持割下去。一直割到深秋,草木凋零。一直割成了一个两米多高,直径两米多的干草垛。
临近冬天,西关店子村的一个回民来我家,买走了干草,回民养羊,要买这些干草让羊冬天吃。也不记得卖了多少钱了,反正,卖草的钱,足够我做一件棉大衣了。
当我娘接过钱,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唯恐我娘食言,急忙催我娘买布,买棉花。我娘就笑我:“傻三儿,还怕娘说话不算数?”
接着,我娘就和我一起上街,买一块中蓝色的哔叽布,又买一个棕色人造毛的大衣领子,还买了弹好的新鲜棉絮。这一切都置买齐了,就去我们三弯巷孟素月家。
孟素月的丈夫姓赵,在外地工作挣工资,听说工资还很高,孟素月家里就有钱买了一台缝纫机。那时候,一个城里,私人家里有缝纫机,也找不到多少家。再加上孟素月缝纫技术也很高,所以,孟素月家里虽然没挂牌子,但是,经常有人到她家里做衣服,做好了,就付给她报酬。到了她家里,我娘还专门交代她:“孩子还长呢,做咧大一点儿,肥一点儿,等他长成大人还能穿。”
孟素月就真照我妈的意思做了。做好了,穿在身上,长度达到脚踝,里面套个小袄,也宽宽松松。那件大衣,大毛领,双排扣,是当时最时髦的样式。
现在回想起来,那件棉大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找裁缝给我做衣服。那之前,我所穿的衣服,不是我娘亲手做,就是拾的别人的旧衣服。
寒冷季节到了,我穿着那件崭新的棉大衣去上学,觉得有好多同学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心里那个得意啊,真是有点儿趾高气昂。我还对穿他爸的军棉大衣的那位同学说:“看看,这是我自己劳动挣来的,我不瓤(瓤,我们家乡的方言,意思是软弱,没能力,没本事。不瓤,就是有能力,有本事)吧?”
现在想想,我在他面前这样自吹自擂,并不恰当,很有可能伤他的自尊心,毕竟他穿的是他爸爸的棉大衣。但我那位同学似乎并不在意,很真诚地伸出大拇指,称赞我:“你不瓤,你厉害!”
那件棉大衣,还真让我穿到了成人,穿到了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恢复高考的第一次考试,是在冬季,我穿着那件棉大衣没日没夜的复习功课,穿着那件棉大衣走进考场。那件棉大衣,是我自己努力奋斗,辛勤劳动的结果。我穿在身上,便穿出了一股不服输,不懈怠的劲头,鼓励我不辞劳累复习功课,在考场上,又信心十足地回答每份试卷,每道试题。最终,苍天不负有志人,我总算是考上了大学,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人。
结婚以后,那件棉大衣,我还穿了好些年,一直穿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候,时兴毛呢大衣,在妻子一再撺掇下,我才狠狠心,花了四百多块钱,买了一件毛呢大衣,不再穿棉大衣。即使不穿那件棉大衣,我妻子也一直在衣柜里保存着它,她也知道,那件棉大衣来之不易。
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家里实在放不下,我妻子才将它送给一个穷亲戚,我观察到,那个亲戚又穿了好些年。
我人生的第一件棉大衣啊,至今都是我的一个念想。
也不知那个亲戚至今还保存着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