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近视,却又度数不高,一副眼镜也只在出门时戴。出门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摘眼镜。因了这个缘故,在家不戴眼镜时,就常犯些让人莞尔的小错误。
几年前我们新搬来这个家属院,九座楼分了三排,我家正好居中,前阳台能搜索到前排楼人家厨房和客厅的信息,后阳台做厨房用,又可欣赏到后排人家的前阳台风景。搬来不久就发现正对我家厨房的那家阳台上,一个窈窕丰腴的女子,每天穿了一件浅淡颜色的晨衣,将头稍稍地伸出阳台外,手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缓缓地梳理她那一头乌发。隔了十几米的阳台,我一边做早饭,一边欣赏她顺着胳膊一举一拉,上半身随之一俯一仰的姿态,但见那缕缕乌黑一波三折地在她手中流下来,晨曦就急急忙忙地赶去,在那黑发上一跳一跳,就开了一朵朵金灿灿的小花……我就想那张脸必定也是粉妆玉琢的,明眸皓齿自是必然,最是那一对柳眉,若不似林黛玉那般似蹙非蹙,也要深浅入时,直插双鬓,要不怎么配得上这柔姿与秀发?
千古论美人,总以姿色代之,而姿色姿色,是先姿而后色的。可见姿之重要,是为女人者千万忽略不得的。原先曾从扬州人手中,曾得过一小小磁像,是一玲珑扬州女子,将双腿并着翘起来坐在一块山石上,俩臂扬在脑后,想必是在挽髻吧,可绕到脑后,却也不曾见到,只高高扬起的两手被黑发淹没了,身体就随着那高扬的双臂伸展来,在那一凸一凹中涌动着千种风情,万种韵味……可惜那小小磁像后来被邻居一个很不女孩的女孩给打碎了。由此我对长发女子梳妆时的姿容便情有独钟。
说到女人之姿,其实我们这茬人是最该忽略的,想当年还没到该受调教的年龄就开始了大文革,一夜之间女孩子们的长发无论情愿不情愿全给革了命,个个“飒爽英姿”舞枪弄棒,几乎天下女性皆以《水浒》中夜叉孙二娘为美,那粗糙劲儿恨不得立时三刻就男人了;相反有娴雅贞静女子者,却都成了批斗会上的主角,最是叫人避弃不及的。
动念淑女风范是我在洛阳师专读书期间。那时师专的学生,就近入学者多,满校园听起来全是舌头拐不过弯儿来的豫西话。两届学生中,仅两个外乡人,皆女生,讲普通话,于是就让老师忘却了我们的出处。那天讲古汉语,是贾谊的《论积贮疏》,开篇一句“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老师讲解:说人只有温饱了才顾及体面。比如有回乘火车,在某某地方上来一个女的,穿戴自是不必说了,就她那粗门大嗓,叉腰劈腿的样子,实在是不堪入目,何故?那地方是出了名的乞丐之乡,温饱尚且不顾,何谈诗书教养?如今隔了二十年光景,我仍清晰地看见我那天坐在教室里,那羞愧难支的一张脸——我为我的家乡寒碜,为我的姐妹蒙羞!
女人如水,倒映着一方水土的人文世象。历数中国之美人,以汉唐以前和富庶的江浙一带居多,虽宋以来,也有六朝金粉、秦淮八艳等,若要比赵飞燕、杨玉环之柔媚舞断、韵味做绝,又不知减了多少,皆因了战乱灾荒,民不聊生,何谈礼乐风雅?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灾难史,天下生灵涂炭,何谈礼乐风雅?五四以来,反封建、反礼教的口号使得众姐妹大脚潇洒地走上街头,从此不少人一去不回头!二战与文革间又让天下的女子无所适从,几乎到了找不到自己性别的地步,又谈何女教与淑礼?
一个国家是如此,一个地方又何尝不是这样?豫东这地方因多年来黄河水患,成为一处贫瘠的盐碱地,是全国出了名的老灾区,逢到天旱水涝,此地举家外出逃荒已成平常。多年来,这儿的男人们多不以衣冠不整为耻,女人们更是以粗糙骄悍为荣。孩子们生下地,第一要学的营生就是乞讨的技巧,尤其是女孩子,没有人告诉她们什么叫美,什么叫失仪,当务之急是怎样躲避讨饭路上恶狗的撕咬,怎样与人争得自己得以活命的食物……
这些年豫东同全国一样,虽然还算不上富裕,可温饱总算不再是叫人日夜悬心的事。改革开放后,家乡人开始了多种经营和出外打工,尤其是近郊,生活的路子一下子宽了许多。从前为我照看儿子的小保姆,最近一次来我家,那身上穿的戴的新鲜与时髦竟让我差点认不出她来,说是近年做了点小生意,养了一群猪,种了几亩菜地,说到能不能照顾得过来,竟满不在乎地对我说:“雇人就是了!不就花几个钱么?”我着实吓了一跳:我的这个原先可怜兮兮的小姐妹,一不小心也成了“地主婆”了呢!难怪她穿金戴银的打扮自己,虽说多少有些俗气,可总比衣不敝体的样子叫人看着高兴吧?小保姆是随她母亲一起来的,她的母亲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沧桑老妇了,那天说了一句话:“我们家凤阁,那几年没有白跟你,回家后庄上人都说她秀溜了,干净、文气啦,象个城里人哩!”家乡的姐妹们,总算也懂得了一些儿文雅!
家乡变了,家乡的姐妹也开始光顾美容院、瘦身房——这些过去叫老一辈人说起来只有“吃饱了撑得”人才去的地方。这几年,家乡开办了职业中专,听说在所有毕业生中,礼仪专业的姑娘小伙子是最好分配的,就业率竟高达95%!富裕了的家乡人开始追求高层次的理想生活,进入九十年代以来,商丘这个地方已经连续三次在全省城市建设“三优杯”的检查评比中夺冠了!再说这阳台上悠闲舒雅的一个女子,若在过去逃荒异乡、四处漂零的年月里,如何想像得到呢?也许正因为多年来这地方淑女风范的万劫不复,才让我而今对着对面楼上的梳妆女子如痴如醉。想来为了这晨妆淑女,古来就有多少文人雅士动心动容:“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绕绕,梳小鬟也;渭河涨腻,弃脂水也……”是极陈后宫嫔妃乔妆……可见美好的东西人人喜欢。后就不免与人聊起,万分欣赏地对人说:我家对面阳台上有一女子如何如何……谁想有天就遇了个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非常彻悟地告我:“你说的那是夏红吧,想必她家装修得太好,怕头发落在室内,才到阳台上去梳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