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什么?年是嗷嗷待宰的年猪,是一篓篓刚捞捕的鲜鱼,是上下扑腾的鸡鸭,是刚下蒸笼热腾腾的年糕,是响彻云霄的鞭炮,是多次拿出来翻看又舍不得穿的新衣裳,是那条通往集市的泥泞的路,是村口那个干瘦老人和他的爆米花机,是亲友间见面时的问候与寒暄,是化着拙劣彩妆扭着圆滚腰身的花鼓灯,是我们贪睡迟起忙不迭地去给长辈拜年时穿错鞋子的囧闻,也是长辈们给的几张花花绿绿、叠得整整齐齐的压岁钱......
这是记忆里的年,也是乡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年。
城市也有年。城市里的年是拥堵的车河,是排着长龙的超市,是游人如织的公园,是热闹的服装店和理发店,是街边挂的一长溜的红灯笼和中国结,是一大队人马统一服装抬着一面大鼓边敲边舞的龙灯或狮子灯,这就是这几年我所过的年。而令我常怀念的,仍然是乡村的年。一声亲切的乡音,一煻燃得正旺的炉火,父母亲在灶膛前忙碌的身影,以及那一方永远留在我回忆里的黛色的山岚和灰蒙蒙的天。
大概有五、六年没回老家了吧。在老家过年,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自父母亲和我住在一起后,故乡,就成了一个带着几分愁绪的名词飘逸在我的纸笺上。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那个抬头只看到巴掌大一片天空的小山村,那个只有黛色山岚和灰蒙蒙的天空的小山村,把我抛得远远地,留下一份无法言说的伤痛烙印在经年里。然而,小山村里那份浓郁、亲切、淳朴的年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一年比一年葳蕤。
大年初一,公公婆婆在灶膛前忙碌,厨房里氤氲着饭菜的香味。这样的画面,是我记忆中的年。在深圳小叔子家好几个年头的公公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今年都回来了,也带来一种久违的年味。由于风俗不同,娘家过年是大年三十,婆婆家初一才算过年。所以,每年的初一,是婆婆家最为隆重的。
灶膛里的炉火毕毕剥剥地燃,时不时有红红的火舌窜出来,绕过黑色的锅底吻到锅面。已近七旬的婆婆身系围兜,一手抄铲,一边和我们叙着家常。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花白的短发和锅里升腾的白色气雾缠绕在一起,透过气雾的间隙露出一张如金菊花一样盛开的脸。不一会,灶台上就摆满了大碗小碟,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口味菜,而且有些菜的做法我学都学不会。
年轻时候的婆婆很漂亮。老公曾给我看过一张婆婆一二十岁时的照片,是那种在黑白底色上上了大红大绿的彩。以前的彩色照片大抵都是这样,彩色是后期加工上去的,但那种粗劣的加工方法并没有掩盖婆婆年轻时的灵秀:长辫子、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即使婆婆现在已不再年轻,但挺直的腰板,白皙的肤色,慈祥的笑容,还加上一头银色的头发,颇有几分已优雅老去的那些欧美范那样的神韵。婆婆很能干也很灵巧。婆婆娘家人丁单薄,家境贫寒,加上公公是上门女婿,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社会里是要受别人的歧视和欺负的,生活更多的是艰难。然,公公婆婆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养大三个儿子,送走老人。大儿子和小儿子各自高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老二在家经商,生活殷实。婆婆做的棉鞋,经久耐穿,舒适温暖,而且又不显臃肿,比大街上卖的还好看。婆婆做的酸枣糕、坛子菜,是我的好友和姐妹们念念不忘的。一样简单平常的菜蔬,到了婆婆手里就变戏法似的成了美味可口的坛子菜。什么酱辣椒,酱茄子,酱豆子,腌空心菜,腌地瓜藤等五花八门。曾和老公一起逛农博会时开过这样的玩笑,说咱妈做的坛子菜比农博会的更精致更可口,要是拿来卖,保准抢光。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吃酱豆子炒肉,每次在下筷之前必会问这是谁做的,如果是市场买的也得骗她说是奶奶做的,不然她不肯吃。每次我们一回家,婆婆总会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土特产给我们这样拿一点,那样拿一点,大包小包直往我们车上堆。对此,我常笑自己是鬼子进了村。
婆婆心性宽厚,与人和睦,勤劳俭朴,隐忍乐观。平日里的婆婆话语并不多,对我们也没什么谆谆教诲,更不会因为我们做错事而苛责我们,而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教会我们人性里一些闪光的东西。曾记得,女儿小的时候,婆婆在我家帮我照看孩子。那时候我和老公都年轻气盛,加上生活和工作的重压,夫妻俩偶尔也会吵架。但不管我有理无理,婆婆总是护着我。后来,我非常认真的跟婆婆说过,要是我和老公离婚了,我就给婆婆当女儿。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因为婆婆没有女儿。当时的婆婆嘿嘿笑着:“离什么婚,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其实,作为媳妇,特别是大儿媳,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之处,但婆婆从来不会计较,总是一味的包容和付出。好在二儿媳聪明能干,得到了婆婆的真传。三儿媳温婉贤良,就像是婆婆亲生女儿一般。现在,家里婆媳相融,兄弟相亲,妯娌和睦,别人都说是婆婆好福气,其实更多的是公公婆婆榜样在前。
公公婆婆在家的时候,我有一大半的年是在他们家过的。喜欢婆婆炸的黄炸(一种用糯米粉、鸡蛋、红糖、肉末、橘子皮等原料揉成团再油炸的地方小吃),喜欢婆婆炒的家常菜,喜欢婆婆炖的黑豆当归汤。喜欢去婆婆菜地里转悠,顺手摘下一篮子绿得发亮的新鲜蔬菜;喜欢抱着书本躲在老屋墙根下晒太阳,直看得一个个方块字在阳光下跳舞;喜欢看孩子们在叔叔伯伯的逗引下吵吵嚷嚷,惹得大人们的欢笑一阵盖过一阵;喜欢一家人围炉烤火、夜话家常,在燃着熊熊火焰的小屋子里,亲情温暖而明亮。在公公婆婆慈爱的目光里,童年的画面,记忆里的年一步步回归。
原来,有根的地方才是故乡,家就是年的方向。每年,年从这里出发,带着美好和憧憬、爱和希望,一路走,一路回头望。疲惫了,想家了,思念亲人了,又回到这个叫“家”的地方。于是,我们赋予“年”一个温暖而朴实、热闹而喜庆的名字,世世代代都在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