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真冷,刚立冬河里就起冰凌,船就无法装货了。但船家是不能把船停下来干等着的,那样全家就要喝西北风。
父亲决定把船放到草地去,和三爹家的船靠帮,一起打草,打来的草卖给澡堂、油坊和窑厂换点钱过年。
西北风飕飕地直打人的面门,像刀子割肉一般疼。经四天三夜的拉纤航行,我家的船终于靠上了三爹家的船帮。
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草滩,遍地的盐蒿子、小芦茼,各色野草经冰冻霜打已红成一片。我们的船就靠在河湾的背风处,这里有一处高出草滩的泥堆。父亲在泥堆的后面挖了一个大洼坑,把河里的浮冰捞到坑里,这是船家储备淡水的一种方法。淡水比咸水轻,浮在河的表面,冰点高于咸水,最先结冰。成堆的冰块在坑里经光照融化后满满一池,水位高于河里,会把土里的盐分往外挤渗,而外面的咸水是不会倒渗进来,等到坑里的水位下降继续捞冰块放进去,这样整个冬天就不愁淡水的事情了。
父亲又在离泥堆的前面挖个斜坡做草舍,顶上用竹竿撑起来,苫上芦苇蒿草,在里面挖锅弄灶垒床,一个温暖的“家”就在红草滩建成了……
每天父亲和母亲天一亮就起身去打草,到傍晚成捆的柴草就滚到船上,一捆一捆码起来,用绳子绑紧。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船上的柴草一层一层不断加高,他们的手上老茧也不断地加厚。只十来天整个船就被柴草堆得如小山,前面看不见船艏,后面看不见船艄。父亲就起锚走船,母亲爬上高高的柴草堆,用两根长绳系住舵杆掌握方向,父亲在岸上拉着长长的纤绳,庞大的草船就在河里慢慢地游动着往前走……
父亲吃力地拉着船前行,累了就停下脚步前倾着身子拉住纤绳歇会,饿了母亲就扔块干饼让他嚼嚼。船半天也没走多远,到傍晚时还能看到之前打草的地方。风越刮越大,天越来越冷,船只好停下来过夜等天亮再走。
夜里风吹过草船发出呜呜的怪声,把船刮得乱晃。天要亮的时候风停了,父亲起身上岸继续拉纤。天边的亮色越来越明,父亲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河里的冰层也越来越厚,到日头高起的时候,船就拉不动了,河里的冰已结成小手指那么厚,母亲只好放长舵绳到船头去,一边用木榔头在河面上敲冻,一边掌着舵,到中午时岸上的父亲忽然发现船头沉了下去,赶紧把船往岸边拉,船艏靠不了岸,只好把船艄靠岸,这是才发现船艏吃水线一路被碎冰渣划通头舱进水了,父亲赶紧把抽筒塞进头舱抽水,又用泥敷住漏水处,再用一块旧帆布钉在上面,管住了暂时的漏水。等一切忙完再上岸拉纤走船时才发现船走不了了,河里的冰冻又加厚了,木榔头敲在上面只留下一个洞,靠近岸边的冰层更厚,榔头打在上面只留下一个白点……
只能就地停下来等,等天气变暖,等太阳高照,等河里的冰层融化。可是那个冬天异常的特别,太阳刚起劲西北风就开始刮起来,一直吼叫到天黑,夜里却没有一丝风声,而河里的冰层却偷偷地加厚。船走不了也回不去,每天早晨能看见三爹家的炊烟从远远的草滩上飘起,夜晚三爹船上的灯火或明或暗地闪烁着……
白天我们兄妹就在船舱里重复玩着仅有的几件东西,到了夜晚,母亲就给我们讲那已经讲了好多遍的故事。一天一天地就这么过去,全家人无聊到了极点,船上所带的粗粮干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烦躁的母亲就埋怨起父亲来,起先父亲不吱声任由母亲数落,后来终于忍不住反起嘴来,气得母亲拿起一只碗扔向他,父亲一时性起,竟跳进船边用来舀水洗涮的冰窟窿里,可把我们吓坏了,母亲也急得朝冰窟窿口张望。半天水底冒出一串泥泡,好一阵子父亲探出头来,面上露出喜色,只见他双手攥着几条沙光鱼,很大,每条都有一尺来长,母亲也消了气,赶紧让他上来不要冻着,可父亲却说不冷,水下有鱼窝,他把沙光鱼扔到船上,又潜下水底,上来时又捉了几条大沙光鱼,母亲一再地催他上来换衣服暖和身子,他说水下有不少沙光鱼的鱼窝,一个窟子里躲着好几条沙光鱼,这些沙光鱼怕冷,在窟子里一动不动,见到手摸过去有热度还主动靠过来。趁着那股劲父亲竟然摸了半水桶沙光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吃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大半!
父亲决定到岸上搭草舍住,看看能不能再寻些吃的。刚动手挖的时候,父亲发现草滩上有几处草窝,里面有成堆的禽蛋,在周边几经寻找,竟然装了一木桶,这是那些来不及孵化的野鸡野鸭大雁们遗留下来的。就在草舍做好住进去的当夜,奇迹发生了,一窝野兔子竟然闯进了草舍来,撞进了父亲的渔网里,可能是胆小的兔子也喜欢夜晚的火光。于是父亲在离草舍远一点的地方挖了坑做了一个小草舍,里面点上小阁灯,张上网,等天亮总有收获,不是野畜就是野禽,母亲就把这些捕来的河里的岸上的天上的东西剖开摊在柴草上风干,用麻袋装好让父亲运到农场去卖,买些粮菜回来。
父亲挑着这些干货走向草滩的尽头,那里是农场的场部。傍晚时父亲终于扛着一麻袋的粮菜回来,还给我们扯了新布,买了鞭炮年糕……
春天如约而至,冰冻终于融化,河里荡起了波浪,父亲拉起纤绳沿着枯黄的草滩把载满收获的船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