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顶,并不姓顶,他和我同姓是本族人。他排行四,在村里辈分很高,我喊他四爷爷,黑黑的他又瘦又高,远远看去就像田野里迎风站立上午一株高粱,奶奶们常在背后说他:“大高粱个子”,他那黑黑的肤色是那种黑里透着油亮的红黑色、青黑色,反正是格外的黑,虽然村民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在田里忙活,肤色也不白净,但是跟他一比,都显得白净多了,都可以说是白人。那会儿村里放电影总提前播放一段纪录片,大都是时事要闻性质的,这个领导人来访,那个总统来会晤等等,村民也就见识了不少外国人的模样,所以也有人喊他“非洲人”。他是我们村的治保主任。他那双骨碌碌铜铃一样的大眼睛整天围着村子转,不时地总能在这个胡同那个院落听到他教训人、劝架、讲和时骂人、教训人、批评人的噼里啪啦的大嗓门。反正他那大黑脸整天是绷着的,时刻一副警惕阶级斗争的模样。有时候,谁家的小孩子淘气哭闹,大人不胜其烦时就说:“别哭啦,再闹,一会儿老顶就来了!”吓的孩子抽抽囔囔的忍着满眶的泪水,却再也不敢发出哭声了。
从记事起我总纳闷:“四爷爷不是跟咱们同姓吗?干嘛老喊他老顶啊?”家人总不爱搭理我,“去去去,边儿玩去,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什么呢?滚边玩去吧。”断断续续地从村民的言谈中模模糊糊地了解到一些情况。原来,老顶18岁去当兵,年轻气盛,脾气暴躁,总爱跟别人顶板干仗(抬杠、打嘴仗、总反驳人、看不顺眼的就吵嚷出来之意),和他同去参军的大都提干、专业安排了工作,只有他当了三年兵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村里。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们几个小伙伴溜到枣树林里摘青枣。调皮好动的我第一个手脚麻利的爬上了最大最高的一棵枣树,攀爬到一个大树杈后,骑坐在那里专拣那些颗粒大、青绿色中泛白的枣子。摘下来以后就扔给仰着脖子、羡慕地看着我的伙伴们。我就像个武术高手似“指哪打那”地喊着:“嘿,黑皮,接着!诶,赖蛋,你的!”有时候,我就同时向他们背后扔下去好几个,他们就会“嗷”地一声转过身子扑向那几颗枣子,你看,黑皮撞到了老三,小虎又和懒蛋碰了头,小兰和大庆又撞了大屁蹲。而我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又麻利地摘了一大把,转而投向了另一边,嘴里还教训他们:“真没出息,抢什么呀?看着啊,这边咯!”然后,潇洒地一扬手,撒出去老远,自然,伙伴们又是一阵哄抢。
正当我居高临下、不亦乐乎地“指挥战斗”时,突然一声惊雷似的爆喝:“小兔崽子们,又祸害呢!看我不打烂你们的屁股!”小伙伴们顷刻间鸟散状飞跑走了。只剩下还没来得及下树的我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老顶的厉害还是被伙伴们甩下感觉到“众叛亲离”的孤独感,抑或还是害怕老顶告诉老师、家长后挨批挨打,那时我抱着树枝竟不敢动了,腿脚还开始抽筋,痛得我哇哇哇哇大哭起来。
“你个淘气包,有本事上树,还有本事哭呢?这青枣蛋子好吃吗?别哭啦,抱紧树干,慢慢伸伸脚。先伸左脚,向下够那个树股,对对,放脚。好了,动那只脚,向下放!手往下抱!一点一点地。对啦,再往下顺左脚、右脚。”听了老顶的话,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按照他的提示,我慢慢地放下一只脚又一只脚,向下挪动着身子,正要抱着树干往下滑溜时,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了我,把我轻轻地放了下来。脚一落地,我抬丫子就想跑,可是老顶紧紧地拉住了我,让我把地上的青枣捡拾起来。心想:“坏了,这才是捉贼捉赃呢,大概要拉着我去家、学校告状吧?哼,臭老顶,等你巡视时,非给你几个土坷垃,教训教训你!”可是看看他那大黑脸,只好无可奈何地猫腰一个一个地捡拾起来。竟然有20多个呢。他看我手里拿不过来,就帮我把青枣装入我的衣兜里:“这枣子要等红了才好吃,又脆又甜的。现在这不是祸害吗?吃多了还容易坏肚子。既然摘下来了,拿回家让你娘给你蒸熟了吃,那样还甜一点呢。行了,滚家去吧,下次别让我再逮住了,否则,饶不了你们!小兔崽子!滚吧!”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然觉得阳光下老顶的黑脸也没那么黑、那么可恶了,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冲他一笑,歪着头说:“四爷爷,我知道你为啥叫老顶。”
“哈哈,臭小子,别白话啦,赶紧滚家睡午觉去吧!小心我揍你。”说完,他还抬了抬他那黑手掌。
老顶,我的四爷爷一直活到了89岁,四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孝顺,村里人都夸那是四爷爷的善良、热心肠积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