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雨，然后鞋子是怎么坏掉的，好像就在下车踩到地面的一瞬。就崴坏了。

　　我自己撑了伞，两个姐姐共用一把伞在前面，她们不曾知道。踩着雨水，一顿一顿，其实也可以走路，不过是一条带子脱节了而已。可是心底却是凄凉得很。鞋子对女生来讲意味着什么呢，记得高中时候的女同学告诉我她男友和她分手的时候，送给她一双鞋子，就放在她家门口，然后走掉了。鞋子会带着女孩子的脚步，轻轻踱出归家的印迹来，是男孩子拉着女孩子的手，带她回家时移动的路标。

　　“买双新的。”瓜瓜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可是我怎么舍得。

　　这双鞋子是一个小师弟陪我去买的。我在鞋摊上试了下就没再脱下来，付了钱直接走，他帮我装我替换下来的旧鞋子。是我自己送我自己走么？是我逼他送我走。本没有瓜葛，他却独自纠缠了两年，除了拿话伤害别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可以做得更彻底。我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只是我知道他该是不会再如此难过，就此了断了过往的执念。我从来不是个好姑娘。

　　我的朋友告诉我，这足够残忍。

　　鞋子坏掉了呢，坏掉总是可以修的，修一修总可以再穿吧。同事姐姐说修鞋子好贵的，粘一粘也要五块钱。可是我上次去粘另一双鞋子，老爷爷戴着老花镜边边角角好仔细，才收我两块钱。我还是要去的。

　　单装了一只鞋子，走在肮脏却舒适的小巷里，周边是定格的人儿，坐在大门口马扎上用浑浊却好奇的眼睛张望，有打着哈欠的鬓角凌乱的中年大姐，有木然的男人，当然还有模糊了色彩的小孩子。在这样的场域，总是不能清晰地辨别什么，因为他们气息混同的缘故，好像所有的场景和人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一家可以醒目的店面。但是却惟独能找到那家修鞋铺子。

　　在一条小弄堂的出口，修鞋铺子只占了逼仄的一道缝，就像一个有封口的小巷子，或者说是个开了一面口的长方形盒子，这个盒子很窄的，只在尽头的台柜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机像是镶嵌在铺子里的。从电视机往外看，清一色金属铜色，是灰黑色，各种废弃的铁环、铜丝、钥匙串，在辨不出原色的木架子上林林总总。南侧的架子顶上还坐着一只纯黑色的小钟，只有拳头大小，却是这浑然一色的静默里唯一活动的一小块，就像一只眨巴眨巴的眼睛，或者是睡梦里嗫嗫嚅嚅的嘴巴呢。在这样几尺见方的空间里，简直就是个魔法，这些零零碎碎藏起来的故事肯定比老爷爷的年纪还要大。而老爷爷呢，作为最年轻的一份子他侧着身子坐在马扎上扭头看电视看得入迷。

　　“师傅，修鞋子。”我喊了一遍，老爷爷只用剩了一圈白发的脑门对着我。

　　“师傅，修鞋子。”我再喊，还是没有人理我，我扭头看街上的行人，想确认我是不是在另一个国度里梦游。有人拿眼睛看我，虽然目光很轻飘，几乎是感觉不到的。

　　“师傅，修鞋子。”还是没人理会。

　　“师傅，修鞋子！”我把手握成圆弧，对着老爷爷使劲儿喊。

　　“啊呀，对不起，看电视看入迷了。”老爷爷回过头来认出了我，一脸的笑容，就像我上次和他道谢时候看到的一样。

　　“没关系，打搅您看电视呢。”

　　老爷爷这次修鞋子可是修得不认真呢，电视剧的情节很快就把他的脑袋扭过去了，可是他手里的活计并没有停，粘鞋的胶都涂到了食指上，纠结得很。最后他拿出针线摸索着缝起来，因为目光还粘在电视机上。我看他默缝的动作熟练而紧张，棕色的绳线有点狠狠地穿扎来回，我觉得鞋子有点疼了。

　　还是两块钱，我再一次和他道歉：“打搅您看电视了呢。”老爷爷笑得有点羞涩了。

　　鞋子装在包里，不用穿也会知道，不会再如从前了，一侧有缝合的疤痕，脚和疤痕接触会感觉到咯痛，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因为一次修补，付出了时间还有感情，终归会更胜从前那般珍惜。我想起感情来。

　　大学时候的舍友和男友分分合合了若干次，终究还是在一起，五年的感情可能修补了N多次，就因为这样也舍不得分手吧。这和鞋子坏掉直接扔掉的情感差了多少呢。

　　男人或是女人，一辈子都会有很多双鞋子，穿坏就扔掉，或者舍不得扔修补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补得不能再穿了，或许还是舍不得扔了，就放起来；或者是有穿不坏的鞋子，因为厌倦了就扔掉了，又或者放起来，或者送人吧。一双脚在尘世，起起落落多少次，陪伴它的最贴近的还是只有鞋子。

　　买新鞋的人都知道，再好的鞋子，脚也会和它有磨合期，等脚适应了新鞋子，新鞋子已经变成了旧鞋子。可是旧鞋子比新鞋子更舒适。

　　所以，何妨修补呢？

　　其实也想问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是不是不再信奉完美主义了。想来想去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放从前，倘若真的很爱一双鞋子，想必它坏掉一点点，或者有了瑕疵，我都不能忍受的，看到就会心痛，痛得要命。可是现在呢，只要修补下还能穿总归还是修补吧，和自己在这个世俗求生存的拮据有关，却更因为成长的磨蚀。小孩子的那份锐利和不妥协早就在无数不完美、被破坏、不得已的修修补补中磨得圆融了，再心疼又有什么用呢。然后不再心疼，甚至珍惜起这份残缺，爱上了修补。

　　是不是也爱上了修补的人生？

　　修好的鞋子，一踩一踩地咯脚里，是疼还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