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纠结不堪,彻夜失眠的时候,总是想去写一些文字,我想真正能安慰自己的只有自己,只有文字。写字其实是一种自言自语,写出来好像一切都释放了。很早就想写写自己的,写写童年,少年,青年,写自己活着的这些年,折腾的这些年。童年的一切,与母亲的性格有太大的关系,我想,还是应该先写写母亲。
母亲的一生真是苦。
母亲是外婆的第二个女儿,随着母亲的出生,重男轻女的外公终于有了抛妻弃女的借口,游走他乡,音讯全无。母亲就这样成了外婆的拖油瓶,虽然外婆偶尔会拿母亲撒火,但总还是舍不得将其遗弃,好像在母亲两岁那年,外婆带着大姨和母亲改嫁了。在那样缺衣少粮的年代,母亲的继父对她应该是算是不错了,毕竟,给了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偏偏母亲从小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主,生性倔强的母亲没少挨打,这样跌跌撞撞地也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外公倒还明理,也送母亲上了学堂,中间外婆又生了第三个女儿,母亲的日子越发凄苦,虽然同样都是寄人篱下,毕竟大姨妈大一些,已能干家务,还能挣工分贴补家用,三姨是外公的亲生女儿,又小。只有母亲是吃闲饭的,还要上学花钱,日子能好过吗?母亲觉得日子也就这样了,如此下去总比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要好得多,知足吧。可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只维持了两年,第二个外公因病去世了,母亲这时已是姊妹三人,再次成了没爹的孩子,母亲小心翼翼还是频频犯错,外婆心太烦了,怎么办呢,总得有人当出气筒吧。后来经人介绍,一个外乡人入赘外婆家,母亲又有了自己的第三个父亲,房子是第二个外公的,姊妹几人都随第二个外公的姓,只有三姨是第二个外公的亲生女儿,在家里当然强势一些,有本家叔伯一大帮人监着呢,谁敢欺负三姨。要说第三个外公也算是好人,外婆随后又生了小姨,小舅,一大家子人在那样的年代要吃要喝着实不易,母亲经常被罚,甚至在年三十的晚上被罚站在院子里一整夜不能进屋,母亲脾气倔,嘴也犟,外公外婆气急败坏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掐着母亲的脖子口口声声喊着要掐死这个扫帚星,也会把母亲摁到门框上撞她的头,直到头破血流,当然这些都与母亲的倔强,认死理有很大的关系。母亲不是没有想过离家,但是能去哪呢,也找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辗转百折地总算见了面,已有新欢的他果断地拒绝了母亲,母亲又一次被她的亲生父亲遗弃了,无处可去,家,虽然冰冷,但却是唯一的去处。到家就意味要遭到更严厉的责打,为什么要去找那个遭天杀的?为什么?只有天知道为什么,母亲真是无处可去啊!
刚到成人,母亲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母亲希望通过嫁人来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一直都不明白,母亲幼年因为自己尖锐倔强的性情挨了那么多的打,为什么就不能委婉一些、隐忍一些呢?从小不曾被人疼爱的母亲虽然渴望爱,但又怀疑爱,婚后的母亲敏感多疑,喜怒无常,这样的性格如果集丈夫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或许也会幸福,可是父亲不。应该是奶奶不,奶奶也是苦出身,父母早亡,长姐如母,拉扯弟妹,不是强横泼辣的女人谁能做到这些,这样的奶奶怎会包容那样的母亲?再加上大伯母是奶奶的侄女,大伯父是近亲结婚,奶奶定是偏向大伯母的。父亲是个愚忠愚孝的人,幼年的我听到父亲教育我和哥哥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无不是者父母,亲不过兄妹”,意思是人活在世永远都不要违背父母的意愿,父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最亲近的人也只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这句话对我的一生也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我努力让自己做到尽信而不盲信,父亲真是孝顺,甚至听从奶奶的怂恿打过母亲,不止一次。当然,母亲一生的悲剧都与她的耿直与暴躁脱不开关系,我无力评价谁是谁非,一个不幸的婚姻不是单方面造成的。
母亲匆匆的婚姻应该说没有给母亲带来的丝毫的幸福,痛苦正在变本加厉。记忆的碎片里,有奶奶谩骂,母亲迎骂,两个姑姑也加入,母亲势单力薄,总是屡屡吃亏,于是,更恶毒地咒骂,这样就会遭来父亲甚至大伯父的殴打。我和哥哥尚且年幼,母亲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也不知失声痛哭了多少回?这愈发使得母亲烦燥易怒,怎么也做不到软语温言,也就更得不到丈夫的柔情蜜意,日子就这样恶性循环着,待我和哥哥逐渐长大,奶奶他们也收敛了许多,而且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终于从那个大家庭里搬了出来。那个时候,母亲对自己的婚姻还是心存侥幸的,或者说对父亲还是心存希望的。
可是,为什么不为之努力呢?
可能母亲的童年太过凄苦阴晦,任凭我怎样从中周旋,母亲依然敏感多疑、尖锐极端,常常骂人,父亲开始酗酒,酒后耍酒疯,母亲不幸的生活在继续。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写的一手好字,我记得小时候村里常有人找父亲写诉状,写合同。如果父亲碰到的是一个善解人意、温柔贤淑的女子,或许会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的生活,而实际是两人都成了魔鬼,吵架是每天的必修课,摔东西、骂人这些都是轻的,父亲常在酒后手持菜刀追赶母亲,母亲躲着,骂着,也哭着……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辞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要下海经商,母亲再次喊天骂地,母亲希望安稳,父亲想要改变。母亲是根本阻止不了父亲的,父亲毅然辞了工作,离了家。我猜,那个时候,父亲决定的不仅仅是辞了工作,同时也放弃了母亲。我小时候懂事早,我看透了,在父亲走后,我曾不止一次劝说母亲:与父亲离婚,离开那个不爱你的人。每次都遭到母亲的痛骂,同时引起母亲一阵歇斯底里的痛哭,时间久了,我也逐渐麻木,但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我绝不做母亲那样的人,我也绝不要一个没有爱的婚姻!
父亲走后每年回来两次,都是在我放假的时候,我平时虽然也渴望父爱,但如果父亲和母亲都不能幸福的话,我希望他们最起码不要互相伤害吧。但就是父亲回来的寥寥数日,家里也没有片刻的安宁,母亲是希望父亲常年陪在身边的,但总是学不会用柔情来留住父亲,只会冷嘲热讽。一句话,他们彼此一直在使用暴力,母亲使用的是语言暴力,父亲使用的体能暴力。我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经历了又一次打击,那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哥哥性格也变得暴躁野蛮、骄横跋扈,终于在一次打架斗殴中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而被派出所拘留,而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一个女人瘦弱的肩膀挑着这所有的重担不能不让人心疼,年少早熟的我始终不离左右。然后,也就是春节前夕,父亲一直没有归家。有言传父亲在外被骗、破产,日日酗酒,喝到吐血,流落街头。母亲的心里应该是一直都爱着父亲的,要不,怎么会死也不离婚,怎么会为父亲担忧得失魂落魄?父亲最终是自己爬起身才回的家,母亲依然如故,父亲也依然,再吵再骂再打。父亲看了看我,吻了我的额头,眼中有泪,再次离家。
我读高二的时候,父亲的生意再次有了转机,富贵思淫欲,一点不假。父亲不再归家,但给我寄钱,写信。母亲毕竟不是木头人,在那年暑假,我陪着母亲开始千里寻父,父亲寄来的信上地址是四川省荥经县招待所。我和母亲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家里没有太多的钱,母亲又一向勤俭节约,从济源火车站出发,到洛阳站倒一次车,母亲买的是站票,两天一夜的路程。我们每到一站就拿从家里带来的瓶子在车站的卫生间里灌满水,以备渴时之需。母亲连饭也舍不得买,就啃随身携带的家里的馒头,我是同样的待遇,火车上有人怀疑母亲是后娘,我因为剧烈晕车而呕吐不止,站立不稳,母亲在众人的斥责下给我买了一碗白面条和两个苹果。母亲哭了,我也哭了。在成都火车站我和母亲又不慎丢了包袱,里面是我们的几件旧衣服,但是衣服口袋里有我们全部的盘缠。人生地不熟啊,我早已晕得两腿瘫软,无计可施。母亲命我和她齐刷刷跪在车站出口,车站喇叭里广播着我们丢钱的事,终于,有人送来了包袱,母亲和我连连叩头……
从成都往荥经,我们不知道该咋走,我说问乘警或交警,但是母亲不听,逢人就问路,可是却遭遇人贩子,幸亏被我识破早,母亲听从我的暗示我们终于机警脱身。千折百转地到了信上的招待所,但是父亲外出了,招待所的负责人问我们是父亲的什么人,母亲说她是一个远房亲戚,但是指了我,是女儿。招待所的同志听说只是亲戚也就无所顾及了,告诉母亲,父亲有一个女秘书,家就在招待所对面,她也跟着父亲外出了,但是她的家人应该知道父亲的去向。然后领我们先到父亲住的地方休息,还真是奢华,两室一厅的房子租了两套,一套办公,一套住宿,室内还铺了地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种高档的餐具、电器,还有睡衣。我们乡下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我们不会使用那些新式的玩艺,只好用热得快烧点开水泡方便面。那个时候,我对父亲是有一些恨意的。
稍作休整我们就找到了那个女秘书的家,在她家里我们看到父亲和她的照片,四十不到的父亲正是英姿飒爽的好年华,照片上的父亲西装革履,英气逼人,身旁的女人满目柔情,灿若桃花,甚至还有父亲和她们全家人的合影,父亲一脸幸福与满足。可是对于母亲来说,生活真像一把刀子,刀刀催人老,身旁的母亲被岁月磨砺得那样衰老和憔悴,这样的比较,让我抑制不住,哭了。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母亲和我只住了两天,母亲真的不是木头人,她执意不等父亲回来了,其实那个时候他们已经联系上父亲了,说老家一个亲戚把他女儿带来了。我在父亲的桌上留了条,“爸爸,我和妈妈来过,妈妈纵有万般不是,请看在她千里寻夫,受尽磨难的份上,见字归家!”
一到济源,母亲就抑制不住哭了。我跟随着母亲一言不发,将近二十里的路程母亲和我一路步行从车站回家。母亲那晚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父亲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应该是我们前脚离开他就到了。家里的气氛空前的安静,沉闷,他们终于不再吵架了,母亲只问,还出去吗?父亲答,走。我也不太答理父亲,父亲无趣,在家呆了两天,留了一点钱,又走了。
母亲卷了父亲所有的东西,也砸了一些,贵重的放在另一间屋里,开始分居。其实他们一直在分居,父亲这几年原本也是一年只回来两次,还吵,打,有什么幸福可言?但是,这一次,母亲彻底死心了。我再次劝母亲离婚,放了父亲,也放了自己,别再囚禁了,母亲歇斯底里,狂喊“我不,我绝不!”那年,母亲才刚刚四十。
后来,父亲再次经历了破产,一切繁华的东西都离开了他,包括那个小鸟依人的女秘书。想想父亲也是个可怜人,最后游子一样的父亲还是回到了家,接纳父亲的只有我,哥哥也一直对父亲充满敌意,父母一直分居着,照吵不误,爱,早已不在,吵起来更是肆无忌惮,都拣最恶毒的话伤害对方,越来越老,谁也不去提离婚,耗着,也伤害着我和哥哥,他们美其曰是为了留给我和哥哥一个完整的家,其实我们的家早就不完整了,早在我们的童年,在父亲第一次动手,母亲第一次痛哭的时候就已经支离破碎了。但是我什么也不再说了,她会骂我白眼狼的,我不想和母亲吵,母亲的一辈子都在吵闹中度过,我不想吵架,尤其是和母亲,我想安静。前几年,逐渐老了的父亲移居石榴寺,吃斋念佛,修身养性。母亲还在吵吵,还是会歇斯底里,和哥嫂吵,和侄儿吵。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今天。
这就是我的母亲。
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