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严父慈母”就是一个俗定的事实。可我的父母却不是这样。打记事时起,我就感觉身材魁梧的父亲,性格温和,慈目善眉的,平常对我们兄妹几个关爱备至。而矮小瘦削的母亲,则脾气急躁,性情刚烈,整天一脸威严容,对我们历来严加管束,极少慈爱的流露。因此,我自小就和父亲亲近些,对母亲则比较疏远。
听父亲说,我出生的年代正是国民经济最困难的时期,遭遇自然灾害,加上苏联的背信弃义,讨偿国债。我们国家几乎是一穷二白,物资也非常匮乏。母亲生我坐月子时,全大队只有一挡猪肉售卖点,并且要凭经大队支书亲手签批的肉票才能买得到猪肉。所以,我一出生就营养不良,只有脑袋正常发育,身子骨架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矮矮的、瘦瘦的,历来弱不禁风,打小就害怕干体力活。但是,我并不因此而获母亲的额外垂怜,大概是兄妹多的缘故吧,我既不是老大,也不属老幺,她哪顾爱得过来。上学前,我的任务是要照看妹妹,要牧鹅或放牛,加上一早起来要捡拾猪牛粪挣工分。一个小不点的,每天天未亮时,就被母亲叫起,拿起耙爪挑上粪箕,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村东行到村西,捡拾猪屎牛粪,交给生产队沤制粪水肥料,按重量记工分。当时,还没有政策限制私人养猪,家家户户的猪都是放养,所以晚上满村游荡的猪儿,拉下的粪便到处都是,不过,拾粪的老人、小孩也不少。每天放学回家也要给队里放牛,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都不得歇息,一头牛粪一头柴,一肩挑回家。只是父亲还怜惜我,在那种天寒地冻或电闪雷鸣的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如果不用出工,他就顶替我一天半日的,使我得以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
每天一早,天色还是朦朦亮的时候,我只觉得还是刚刚入睡,耳边就响起母亲的大声吆喝:“阿大、阿二、三妹、四妹,还不起床?该干嘛干嘛了。”我被吵醒好梦的不愉快,嘟哝着,擦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又倒头睡去,直到母亲第二次进来,重拍我的屁股说:“你这大懒二,还不起床?”
……
直到我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回乡务农,还脱不了母亲的管束。当时,我虽然已十七八岁,但是身体单薄个头矮小,身高不到一米五。参加队里的劳动,只给评个半工人的工分。尽管这样,每天队长用报筒一喊工,母亲就把正熟睡中的我拉起。为此,我心里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存着对她的怨气。后来,大队小学叫我去代课,心里庆幸总算摆脱母亲套给我的无形枷锁了,可以快乐地享受自由了。但不久母亲也就因劳累成疾,卧病不起了。病重之际,她喊齐我们兄妹四个聚集床前,挺愧疚的样子,显得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们,我一直以来对你们的严加管束,怨恨妈吧?”我们不出声,只是含泪地摇着头。她喘了一下又继续说,“其实,妈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一个七口之家,一日三餐要吃饭,一年四季要穿衣,不勤力挣工分,年终就没有分红,也没法拿回口粮呀!还有妈这样要求,并不是害你们,以后,你们慢慢就会明白的,特别是老二,妈希望你不要忘本啊!”母亲,一个不识字的普通农村妇女,给我们道出的是社会现实、是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啊!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以至后来母亲故去,兄妹们哀伤的哭叫声惊天动地时,我只是为遮人耳目跟着干嚎,没有泪流,也不十分伤心。这是我多年来一直觉得愧疚,对不住母亲的行为。我母亲她只在世间活了56年,自我懂事起,看到的她都是整天忙碌,没吃过一餐象样的好吃的东西,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就连病了也舍不得花钱就医。她本应活到今天的好光景的呀!
我的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十二生肖属虎。但他一点虎威也没有,我认为他倒像个猫。没有脾气,待人诚恳,与世无争,一生从未说过那些粗言脏话,关于这点,我曾与多个朋友说起,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也难怪,在我们当地农村的成年男子中,张口粗言赃话是正常的,特别那些驾牛犁田耙地的汉子,生气地吆喝起牛来,总是粗言烂语地骂娘。父亲小时侯,家境还算殷实,读过两年私塾,之乎者也的文章虽然学得不多,不过,一些古诗词句倒是能背出来,一手正楷也挺标准,还记得那“三纲五常”、“二十四孝”之类的名言、故事,常拿来教育我们几兄妹。同代人中,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
在兄弟姐妹中,父亲比较偏袒我。从小,有什么心里话,我首先和他说;有什么要求,第一个向他提。虽然母亲掌管着家里的钱粮,好像读书时,要用的纸笔簿,如果向母亲要钱去买,她总是极不情愿的,更不要说我喜欢的故事书、连环画和其他的玩具了。大概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被选中,代表学校参加全公社的小学生乒乓球比赛,为了争取多点时间练习,我想买副乒乓球拍,但最便宜的也要一块多钱,够我家一天的伙食费了。我不敢向母亲要钱,只向父亲透露我的愿望,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说服母亲答应我的要求。至于父亲对我的偏爱的原因,我只是猜测:也许是对出生于困难时期的我,因营养不良而导致先天不足的一种精神上的补偿,也许是因我比兄妹们聪明,爱好读书的缘故。答案我一直不知道,父亲也没告诉我。
母亲去世后,生产队也就解体,分田到户了。父亲领着我们兄妹几个埋头苦干了几年,日子倒是过得滋润,我们也已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逐渐解脱出来,可父亲却日渐年迈体衰。我结婚成家以后,我家已是十多张口。我和新婚的妻子与大哥大嫂之间因一些小事,而引起矛盾。父亲说:“俗语说,树大分叉,子大分家。这是迟早的事,既然你们兄弟合不来,就分开过吧!”于是,我们的大家庭也解体了。我原本提出要和父亲和两个妹妹一起过,妻子同意,大哥也没意见,但父亲却反对。他说:“家就分三个,我带三妹四妹过,田地嘛,就分成两份,我和两个妹妹的田地,你们兄弟对分,老二在学校教学缺劳力,二妹帮他们,老大的孩子小要人照看,小妹帮你们,我在耕种时给你们出牛工,粮食就按地亩平均。”老父想得挺周到的,我们也只好同意了。事后,父亲曾悄悄地向我解释说:“老二,并不是爸和妹妹不愿跟你们过,我是想帮你们呀,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现在跟你们过,你大哥大嫂表面虽不说什么,但心里会认为我偏心眼护你们呀!万一以后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大哥他们撒手不管,岂不是拖累了你?”
又过了几年,我转了干,妻子也找了一份临时工,我们全家般了出去,责任田全交大哥家耕种了,老父和妹妹也全都帮他们干活。平常,我只是塞给他一百几十元买菜、零花的,但他舍不得花,要么留到过年给我的女儿、儿子利市,要么就是给他们买零食、玩具。在那艰苦年代过来的老父亲,节俭惯了,有时我们得空回家探望他,买回一两斤猪肉,他总是埋怨我们乱花钱,猪肉留到变质也舍不得吃。我们兄妹给他买的新衣服,平时他也极少穿。还常劝我们要勤俭持家,履行节约。
我的父亲活到78岁,他得病时,是我们兄妹几个家庭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尽管医生说治愈的希望不大,但是,我和大哥商量决定就是借钱也要治疗,他知道后坚决拒绝。怕给我们留下负担,拖累我们。我们的父亲,为了儿女,不惜自己的生命!
直到我已为人父以后,似乎才明白父母的一番苦心。是严厉的母亲,塑造了我刻苦耐劳、不畏艰难的个性,是父亲的宽容,使我学会处世待人之道。“慈父严母”,多么伟大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