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平遥,纯属偶然。20多年前,我在乡下任教。那时,我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倒是烟瘾特别大。只要一有时间,我便吞云吐雾。有朋友问,你一天吸几包烟?我说,一盒火柴,朋友愕然。我说,吸一支烟用一根火柴,一盒火柴也有三四十根吧。朋友恍然大悟。我用的这种火柴盒上,就写着“平遥”两个字。当然,我对这个地方也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只认为它和我们这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能生产火柴罢了。
大约是1999年的秋季吧,我任教的中学来了四位志愿者。他们是受团中央委派到偏远乡下支教的。其中有个女的就来自平遥,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叫曹国萍,20多岁。我们彼此熟悉后,从小曹的口中,我才知道,平遥在晋中,一个古城,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了。它和四川阆中、云南丽江、安徽歙县并称为“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修筑于明代洪武年间的城墙,历经战争洗礼、岁月沧桑,至今仍雄风犹在,保存完整;古城民居是传统的四合院建筑,古色古香,青砖碧瓦;还有历史悠久的平遥牛肉,质地鲜美,入口纯飨,饮誉华夏,蜚声世界,是慈禧老佛爷的钟爱,亦是清代的皇家贡品;并且是老一代著名歌唱家郭兰英,和新时期军旅歌手阎维文的故乡……小曹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叙述令我心驰神往。心想,有时间一定要去平遥看看,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直到今年7月21日,才如愿以偿。但驻足时间不长,仅仅几个小时,加之天公不作美,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应该说,我与平遥的邂逅,好像和自己心仪女友的第一次约会。既觉得新鲜、浪漫,又觉得时光匆匆,甜蜜短暂。既有一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惊喜缠绵,又有一缕“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伤感无奈。要把她写出来,我实在是文笔贫乏,难以描摹。就像一个天生的聋哑人,看到一件稀奇的东西,想要表达出来却只能手舞足蹈发出几声激动的“咿呀”。更何况又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的匆匆一晤呢?我只好把自己的一些内心感受写出来,算是敷衍此行吧。若平遥古城有知,大概不会怪怨一个陌生造访者的唐突吧。
县衙
下午4点多钟,我们顶着霏霏小雨走进了平遥县衙。县衙坐落于平遥古城的中心,占地2.66万平方米,始建于北魏,定型于明清。其保存下来的最早建筑虽经600多年的风雨剥蚀,主体仍然保存完好。整座县衙呈轴对称布局,坐北朝南:主从有序,前朝后寝,左文右武。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感慨。穿过仪门,就进入了县衙的大堂。
驻足其间,时间似乎凝固了,时空变得不再遥远,历史仿佛就在眼前。耳畔是击鼓鸣冤的声音,当然少了祢衡裸身击鼓骂曹的气吞山河,慷慨淋漓。多了一种求告无门,撕心裂肺的悲怆。那县官怒拍惊堂木的威严,那朝堂下跪着的犯人鸡啄米似的磕头,那喊着“威武---威武---威武——”的堂威的手执木杖的面目扭曲的衙役,那沉重的杖责声,那血肉模糊的犯人的哀嚎声,求饶声。一幕幕的在我的脑海中汹涌、翻腾、重现……?
穿过大堂的后面,我们又参观了县太爷会客、就寝、厨房、用膳等的地方。其中,县太爷的食谱引起了我的兴趣。上面写着早餐和晚餐都是“二五眼”(二凉二炒),中餐是“肥四盘”(三凉三炒),主食也无非是一些窝头、花卷、稀饭、大米、蒸饺、刀削面等等。堂堂县太爷,官居七品,用餐竟然如此简单!就连我们现在的一个村委会主任的用餐也比这个高档奢侈的多,更不用说局长、厅长等的“满汉全席”了。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的了,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县太爷的食谱中居然没有酒,难道说堂堂县太爷不饮酒?或是州府衙门发了“红头文件”,不允许“公务员”工作时饮酒?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让读者诸君去想象吧。另外还有县太爷宴请官员时的食谱,也同样吸引了我的眼球,但看到后来却让我大失所望。竟然是九碗、九碟、汤、酒:也就是些烧肉、炒肉、酥肉、片肉、肘花、水晶蹄子、丸子、八宝粥、烧红薯、紫菜汤、莲子汤……黄酒(凉菜配饮)、烧酒(热菜配饮)。这简直比不上我们的一次生日宴会!至于说,县太爷宴请州抚道台时,是否有下属作陪?这我就无从考证了。按常理推测,应该有。因为这是个与上司联络感情,表达敬意的时刻,也是一个能够受到提拔重用的契机。蝇营于官场者,焉能不深谙此道,娴熟此理?今古一理耳!
随后,我们又参观了关押犯人的地方。有男囚室、女囚室、重罪囚室、死囚室,所有这些囚室,无一例外的光线昏暗,阴森恐怖。也目睹了形形色色的刑具,有木制的站笼、刑车、刑钉、砍头刀、铜脚链、铁鞋、木杻、竹手铐、木脚链、拶指、老虎床、钉床、规木、踏杠……还有一个专门对付女犯人的刑具叫“木驴”,木制的驴背上,钉满了锋利尖锐的铁钉。据说,如果一个女子虐待公婆,没有孝道,偷奸养汉,不守妇道,就要把女子的衣服剥光,让她骑在“木驴”上游街示众,横加羞辱,严加惩戒,以儆效尤。比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族长,把偷情女子绑上石头沉到江里,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加鲜血淋漓,更加惨无人道!
一件件的刑具,令人不寒而栗。一件件的刑具,使人由不得倒吸凉气。一件件的刑具,都充满了血腥暴力。一件件的刑具,都浸染着冤魂戾气......我们的老祖宗,在创造了辉煌的中华文明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世上少有的反文明的刑具。然而在同时期的西方,英国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现代的工业文明已经惠及普通的百姓。而我们却抱残守缺,闭关自守,沉醉在夜郎自大的泱泱天朝大国之梦中……历史可以借鉴,却不可复制粘贴。
我缓缓登上县衙一角的听雨楼,雨还在下,放眼眺望,平遥古城还被织在雨网之中。那翘起的飞檐,拱起的屋脊,还有那青灰色的砖瓦,显得是那样的安详静穆。我的纷飞的思绪也变得湿漉漉的,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为我们祖宗的血腥残暴而毛骨悚然,还是为我们错失近代工业文明而遗憾叹息,间或是为我们今天还缺乏应有的自我反思而担心忧虑。也许兼而有之吧!
古街
走出县衙,我们行走在古街上。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一部历史;每一片瓦都是一个传奇,历史的血脉浸透在这条古老的街上。这时雨已经停了。
平遥古城的整体布局呈“土”字形,遵从阴阳八卦。形似乌龟,又被称为“龟城”,取义龟的长寿和灵气。共有六个城门:南北各一,暗示龟的首尾,东西各二,寓指龟的四足。我们行走的大街,正好在龟背上,是整个平遥古城的中轴线。古街两侧是数不清的老字号,传统的名店铺林立,这里曾是明清时繁盛的商业街。特别是晚清时,中国最早的票号“日升昌”就诞生于此。这里也曾是当时中国的金融中心,控制着全国50﹪以上的金融机构,有“中国古代华尔街”之称。
穿行其中,?我们仿佛穿梭在岁月的长河中,徜徉在穿越剧的幻觉中,感受着悠远而深邃的历史时光,聆听着缥缈而虚幻的历史足音。遥想当年,车水马龙,比肩接踵。南腔北调,商贾云集。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该是何等的瞩目与辉煌!不知为什么,我眼前的游客忽然幻化成了穿着绫罗绸缎的富人,大腹便便,手摇蒲扇;著着粗布短衣的脚夫,行迹匆匆,奔波生计。他们中有顶戴花翎的巡视官员,有手执鸟笼的纨绔阔少,有涂脂抹粉的妓院老鸨,有足登花鞋的蓬头稚子,有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有欺男霸女的泼皮牛二,有无家可归的可怜灾民,有身插草标卖身救穷的女子......就是没有看见砸人摊贩的“城管”,也没有看见专门“碰瓷”的刺儿头。要不是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从我的身边经过,我还真以为自己在历史的隧道中穿行......
这几个洋人在一家古玩字画的店铺旁停下来,老板娘热情地用“洋滨泾式的英语”招呼着他们,看样子她是想迫不及待地发一笔“洋财”。店铺外陈列有“历代”的钱币,“刚出土”的刀剑,“宋代”的山水画,“明代”的仕女图,“清代”的瓷器......凡所应有,无所不有。真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这几个洋人大概是出于好奇,在摊前翻检了一番,结果什么也没买,就径直离开了,又到了另一个卖工艺品的店铺观看。老板娘十二分的失望,顺口婉约出一句妇孺皆知的国骂“他妈的”!我暗想,要是这几个洋人买上一个或几个“古董”,兴致勃勃地回到他们的国家,把它们当成稀世之宝到处炫耀,把它们作为中华文明顶礼膜拜。作为中国人的我们还能引以为豪吗?想不通,不想了,不敢想了!
有时,我静静地想着,一个黑发黄肤的中国人,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对自己的历史都是一知半解,甚至是一团漆黑。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们,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他们了解中国历史吗?尤其是一些文化名城,历史古迹!估计和我们“欣赏”西方的歌剧一样,只是为了好看热闹,稀里湖涂不明究里。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下来了,古街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加雍容华贵,端庄典雅。那街两旁店铺前的红灯笼高高悬挂,放眼望去,排成了两条长龙。无言地述说着昨日的繁华与冷漠……饭馆里幽香的味道,飘到了街上,也飘到了我的鼻孔。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有点儿饿了。吃罢晚饭,回到客栈。回望灯火阑珊中威严的古城墙,金碧辉煌,像巨龙一样蹲伏在那里,冷观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见证了历史变迁,世事沧桑……
再见了,平遥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