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男孩子都喜欢玩弄小铁铲,即使没有什么东西可挖,也要把地皮铲破了,挖个坑,种上一截枯树枝,埋上土,再撒泡尿,期待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对于孩子来说,玩耍和游戏也是学习,最能启发心智,增长本领。我就是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认识野菜的。荠菜是我们家乡常见的野菜,坡上、地里随处可见,一年到头都有它的身影,又数春天最多、最是鲜嫩好吃。我最初认识的野菜就是荠菜,我们叫它“地菜”。那些浑身嫩绿,不带斑点的我们叫它“小地菜”,一道青绿,一道灰褐,带些斑点的,长相粗壮,个头大些的,我们叫它“麻老鹰大地菜”。还有一种野菜,叶子碎碎的,形如一个个串起来的逗号,我们叫它“小米饭”,此菜极嫩,搁到锅里一煮即烂,鲜嫩好吃。几乎是在认识荠菜的同时,我也认识了野蒜、苜蓿芭、“野鸡翎”和“小姑打架花”等等。
刚开始学挖野菜时,我拿着小铁铲跟着堂哥转悠,帮他挖野菜,堂哥自然上心上意地教我,还叮嘱我挖好的、嫩的。等我吃到堂哥家喷香的野菜饭后,就再不想帮堂哥挖了。便自己拿了铲子,挎了竹筐,挖野菜自己家下饭,堂哥就不乐意教我了。我就跟着堂哥屁股后面,偷偷地学。
挖到大点的荠菜时,堂哥说是“秃妮头”,不能吃。我就扔了。可等我回头看时,这些所谓的“秃妮头”已经被堂哥放进他的竹筐里了。挖苜蓿芭时,堂哥说是“野鸡翎”。“野鸡翎”其实就是紫云英,那时紫云英都是生产队种的,田埂上的紫云英有点瘦小,极像“苜蓿芭”,可以挖一点,挖多了就惹眼,若被看青人逮到了,是要扣父母工分的。我一听是紫云英就不敢再挖,可还没等转过脸,这些所谓的紫云英又被堂哥挖去了。
挖野蒜时堂哥也蒙我,帮他挖时,他说野蒜挺香的,下面条特别好吃。等到我挖了自己要时,堂哥就说我挖的野蒜是“狗尿苔”。我说明明跟你挖的野蒜是一个样子,咋到我挖时就变成“狗尿苔”了?堂哥说信不信由你,嘴里还道出一套说辞:“狗尿苔,狗尿苔,上晚上吃了,第二天早上埋。”堂哥还说:“这都是被狗尿了尿才长这么排场的,好看不能吃,狗尿有毒。”我说:“那你昨天咋吃了?”堂哥说他昨天吃的没有被狗尿过尿。我说堂哥:“你又在骗我吧,你咋知道我这野蒜就被狗尿过尿了呢?”堂哥说:“你这野蒜长在二半坎子上,背风向阳,狗最爱在上面撒尿啦。”我说:“狗尿尿了我也吃,吃死不管你的事!”我赌气挖了一把野蒜,在手里捋了捋,也没水洗,连着土星儿吃到肚子里。堂哥一边手舞足蹈,也不拦我,嘴里道:“你明天就活不成了,再也见不到毛主席了。”
刚吃了野蒜,我就感觉肚子隐隐地疼,心想这下可能真的要死了,便后悔没听堂哥的话。吃到肚里的“狗尿苔”再也吐不出来了,就急着用手往喉咙里抠,吐了几口带蒜味儿的清水,也不见“狗尿苔”吐出来。堂哥坏坏地笑着说:“你这回是死定了!”我流着眼泪跑回家,躺在床上蒙头等死。
等母亲喊我起来吃午饭时,我带着哭腔说:“吃饭没用了,不吃了。”母亲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生病了吗?这也不发烧呀,咋回事呢?”我说:“吃到‘狗尿苔’了,肚子疼,活不成了。”母亲说:“你听谁瞎说的?”我说:“大哥说的。我开始也不相信,可吃了肚子就疼起来了。”母亲笑着说:“你大哥骗你呢,你是小蒜吃多了,辣得疼,吃点饭就好了。”听母亲如此一说,还没等我吃饭呢,肚子好像就不疼了。便自己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笑了。心里便恨堂哥坏,发誓再不跟他一块挖野菜了。
可还没等屁臭过,堂哥又来找我挖野菜了。我心里虽有点不情愿,但是贪玩,又不想一个人落单,还是跟着堂哥去了。这次挖野菜,我尽量和他保持着距离。这当然是为了不再被他忽悠,也为了野菜好挖些。跟在他后面很难挖到又大又好的野菜,跑到他前面,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会儿工夫就见分晓了。堂哥只顾和伙伴们玩,挖的野菜还没有我的多呢。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大伙儿才想起自己没有挖多少野菜,这才忙着挖。尤其是堂哥,看我挖了那么多的野菜就有点急眼了,恐怕挖的少,回去挨训,要我的野菜借点给他,说明天还我。我没相信他的话,只答应帮他挖。眼看着鸟都归林了,远处的村庄已经飘起了渺渺炊烟,堂哥就督催我快点挖。我也不像给自己挖野菜那么认真,也不细辩,看似野菜就铲,更不挑拣,连泥土带草屑,一股脑地往堂哥筐里扔。堂哥慌的像抖屁股猴似的,起来蹲下,蹲下又起来,也管不了我挖的野菜好歹,紧赶慢赶,在天黑之前也挖了大半筐。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懒觉,隔着院墙就听见大娘在训堂哥,“你个死鬼羔子,你好好睁开眼看看,看你都挖(音弯)的啥?许是又玩迷了,好歹不分,挖到篮子就是菜。”过了一会,又听大娘说:“你要不把这驴屎球子、草沫子都择干净,我就让你吃了。”堂哥嘟囔道:“都是别人帮我挖的。”就听啪啪几声巴掌响,“让你个炮打的贪玩,看你今个捣喉耶!”我听见堂哥挨训,高兴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去看堂哥的洋相。堂哥正蹲在地上择野菜,也没忘给我翻了个白眼。
土地到户以后,糠菜半年粮的时代过去了,农村人家户户都有了小菜园,时令蔬菜品种多多,吃都吃不完,就不再挖野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似乎忘记了野菜。忽然有一天,在朋友的餐桌上,我又看见了久违的荠菜,绿莹莹水灵灵地透着鲜嫩。就着火锅,烫着野菜,细嚼慢咽之后,又觉得这野菜好像少了点味儿。朋友说这野菜都是人家大棚里种的,肯定不如野生的味道。我便惊讶、慨叹,如今年头真是好了,竟然还有人喜欢种野菜吃野菜了,八成不是为了忆苦思甜吧。
前年从杭州回来,看母亲在菜园里忙着除草,好多的荠菜都被挖掉,扔到一边。我看着可惜,就带着孙子捡。不大功夫就捡了一大筲箕,孙子双手抓起一大把荠菜,放鼻子上闻,乐的鼻涕泡都出来了。末了,往嘴里塞了一棵荠菜,咀嚼半天,“哌”地吐出一口绿水,说:“爷爷骗人,不好吃!”我告诉他:“荠菜生吃得先用盐腌腌,再加上香油佐料调调才好吃。图省事还是下锅里煮熟了,下面条、包饺子都好吃。”孙子便要面条锅里下荠菜,吃过之后说有点苦,不好吃。又要我母亲包荠菜饺子他尝尝,结果也是说没有芹菜猪肉馅的好吃。
我告诉孙子,缺粮年景野菜可是救命的菜啊,好多人家可都是靠野菜活命的呢。孙子说:“那现在粮食这么多,还有恁么多好吃好喝的,你们咋还喜欢吃野菜呢?”我说:“现在生活好了,人们肚里油水大了,吃些野菜可以减肥,还有益健康。还能让人不忘过去的苦难,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孙子说:“我又不胖,我才不吃呢。”我说:“那是没有汤水,野菜挌荤汤,做好了你也爱吃。野菜连根汤锅里烫烫,你吃了还想吃。”
果然,三鲜锅里烫野菜,孙子吃得挺香,就跟我说:“爷爷,我们下次还去挖野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