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前门情思大碗茶》这首歌,你眼里总有些湿润。坐落于京城中心、与天安门南北对视、几经磨难、见证沧桑的前门城楼,虽然与周边豪建巨厦难比高伟。但丝毫不影响纯正北京人对它的浓厚情感。
你深记,伯父从唐山来京做客,在小学校门迎候你。笑着告诉你,前门有种吃食,叫炒肝,他每次来京都要品尝。
于是,伯父牵着你的小手,在飘柔雨丝伴随下,乘坐铛铛车,来到八方来客眼前一亮的千古名街——前门大街。
由此,你幼小记忆中,融入“一条龙”的古老牌匾及“皇帝独游、入店夜餐”的往事。大北照相馆名人拍照的情节、庆林春茶叶店的历史、瑞蚨祥绸布店的色彩,还有同仁堂创业、发展、辉煌的那一段段经历……
那日,偶见“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你,在入夏的一场夜雨之后,重游前门、再走古巷。但见仿古商幌高悬飘动,仿旧商品亮相展台,仿制建筑油彩鲜亮,仿效当年叫卖、吆喝不时入耳……然而,饱含传统商情的老街旧巷,一旦失去民俗底色、悠悠古风,靠“仿真”、靠刷新,真的能重圆旧梦?
雨后的街巷,气流清润。你努力开启尘封记忆,让旧日情景再现。于是,沐着晨光走进前门鲜鱼口小街,直奔当年伯父来京、必尝其味的天兴居炒肝店。儿时,伯父带你迈入这家老店。2角钱交到柜台,便能端来两份盛在青花小碗、晶亮亮、颤巍巍的炒肝。另1角钱递去,一盘状若菊苞、皮薄馅大的包子随之入眼、上桌。炒肝托在手上,缕缕诱人香味儿弥散开来,以致让很多穿戴讲究、神态不俗的人失去矜持,眉飞色舞。当时,你根本不顾长者叮嘱的食相,也未按照老北京人的食俗——转着圈儿吸溜着吃,竟然以风卷残云流星赶月的节奏,让青花小碗很快见底,残留一层亮晶晶“包浆”。扭头一看,那盘包子还静静“待命”。为此,让喜爱京味儿小吃的伯父笑出了泪。
今日重访天兴居,本想故地重游、还原往事。于是,掏出自带白酒,买了炒肝包子……谁料,旧时印象,竟被无情的现实所颠覆!
但见10元钱一小碗的所谓北京正宗炒肝,那深褐色、亮闪闪、香喷喷,粘稠适度的品相不复存在。层面暗淡、肝肠寡味。当年皮儿薄、馅儿大、汪着油,香美松软的包子,变得皱褶粗简、口感一般。你自问,是双鬓染霜的你,赏物拔高,还是味蕾退化,口味刁钻?亦或是当下食材、烹制技法不似从前?你用迷茫的眼,扫视那些操着外省口音的厨师、表情麻木的服务员、装潢精美的食境、闪动金色的牌匾……
带我初识老字号吃食的我的伯父,早已离世。难道,老北京人曾为此骄傲的炒肝包子,也随着一代人去而不返了吗?
疑惑之余,你拿起手机,向曾经接受你采访的名厨咨询。对方语调低沉、夹杂感叹、话语不多,却让你恍然大悟。原来的炒肝,是从选购原料、精心清洗开始。当启明星升起时,老店的学徒工就开始忙乎。反复清洗小肠的过程,是验证“职业良心”的关键时段,杜绝使用任何“不良涤洗剂”。既把不佳气味清除,还要保留本身独特味道。从加工主料到起锅……数十道工序一丝不苟,包括淀粉、大蒜、花椒大料等配料都要精挑细选,做出的炒肝才能保证色美味香、粘稠适度。名厨认为,当下,大多是购进加工好的肝肠。最初,加工制作便粗疏,味道自然不及当年。
你带着遗憾、茫然,走到前门城楼下,乘坐近年来恢复运营的铛铛车。记得小时候,你住在护国寺大街一条胡同里,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端着小铝盆去小吃店买豆浆油饼。有时,站在店门西望,望着望着,就走到护国寺西口的铛铛车前,凝视从容向前、载着悦耳节奏的铛铛车从闹市通过。车厢里昏黄的灯、牙白色圆圈形拉手、长长的淡黄色木椅伴随着宁静。车下,闪着寒光的钢轨车向远方延伸,车上,稀稀落落的乘客沉默无言……有一年春节临近,你走进车厢,用长辈给的压岁钱买了一张车票。第一次感到,雪花飞舞下的铛铛车,似乎走入童话,似乎驶向老电影的屏幕中……
今天,你在前门城楼下,再次登上前门——珠市口的铛铛车,试图“圆梦”。然而,年少的那份记忆,难以召回!
层面崭新、阳光通透、座椅散发油漆味儿的车厢,环境嘈杂,满车都是指手画脚的评议。看窗外,欧美时尚品牌店继而连三、光鲜靓丽,似乎与铛铛车隔代相望、相对疑惑。
追寻不到旧时感觉,你自然不甘心。于是穿过大栅栏,进入客流如潮的内联升鞋店、盛锡福帽店、同仁堂药店、张一元茶店……你发现,老字号商品貌似“回归”,物价之高,让普通工薪消费阶层望而却步。店,已作为老街景,货,已成为高档品。原本以价格适中、物美亲民为特征的京城老号,似有“往来无白丁”的疏离感。你凝视辉煌牌匾,为之一叹。
不觉已是当午时分。既然民以食为天,不管情绪如何,进餐不应忽略。于是,你想到一款吃食——恩元居炒疙瘩。
那是一款很悦目的主食,曾一度让你带着微薄奖金,骑着自行车从京西海淀赶到前门煤市街,品尝这款富含传统格调的小吃。你曾细细了解炒疙瘩的做工,是通过“和面”、“揉面”、“搓面”、“揪面”、“捻面”,力求精致、均匀、煮后不粘,筋道利口。其配料,也颇为讲究,用牛羊肉鲜嫩部分切细丝,经腌制、加糖色煸熟。每斤疙瘩,必用一两香油单勺小炒。根据节气时令,配料或撒芽豆,或撒青豆,点缀青蒜末、胡萝卜丁、黄瓜丁等。装盘后,上浮亮晶晶的明油,淡黄如金粒的疙瘩层面,黄绿相间的时蔬散落其间,翠绿的青蒜末,如堆积在黄金粒上的一层玉屑。食后,讲究盘中留一层若有若无的底油,虽满口余香但无腻感。记得那年,吃过炒疙瘩之后,你为了钩沉史话、寻根溯源,迎着秋风秋雨奔向人大藏书室,在那里当馆员的文友,以为你搜寻什么创作资料,急火火引领你来到群峰林立般的大书房。在墨香、纸香交集的氛围里,你终于翻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上面有一段广福馆的报道。你由此知晓,广福馆原来是恩元居炒疙瘩的前身!
那是1936年7月21日,北平在《时报》上登载的文章。其中有“北平全市,无论男女老幼,不分富贵贫贱,都知这家广福馆的炒疙瘩。广福馆之所以红,就因那位女掌柜手艺好……”那时,你感慨的是:食文化这片知识的海洋,最为宠爱的弄潮儿,是精彩传承、不断创意的经营者。
然而,当你从追忆中重回现实,当你走到当年一饱口福之地,你再次生发失落感!前门一带,很多旧民居、老胡同已被满目新建筑替代。在古老巷陌挥扇聊天、喝着“高沫”的“老北京”已难以再见。杂乱的商铺与天南地北混搭的方言,搅乱古街深院那一帘旧梦。坐落在美食街南部的恩元居饭馆早已搬迁他处。取而代之的,是外省人包租的小店,停放的货运电动车以及扩宽、刷新、失去沧古之色的街景。
你在迷茫寻觅之后,又回到前门城楼下。复建后展新颜的前门牌楼,“被美容”后,感觉如何?修葺一新的正阳门楼,是否在自恋?综览街景,凸显一个时代的豪华修饰与刻意复制。然而,你多么希望,在“还原历史文化”进程中,在古老的门楼留一片底色,留几蓬衰草,让蟋蟀的叫声支撑秋韵,在幽深的老巷存几处旧居。让谈笑声、问候声把民俗延展,在老店中留几位长者,让昔日的商情再度重演,在古街留些古树,让初春莺声燕语、夏末寒蝉凄切,去诠释悠悠岁月……
让你有些欣慰的是,在城楼之西,老舍茶馆依然维系着历史风貌。已属罕见的北京琴书、京韵大鼓的演唱声从里面传出。“老二分”的大碗茶依然守望。当年尹盛喜传承的大碗茶,尽管被某些苛责者视为“作秀”,但粗茶大碗、双手端捧、满脸微笑、情深意长的姿态,谁敢说不是延续老北京人的亲情与实在?
已是,你细细品味着茶中滋味。游走过程中的几许惆怅,竟然被微黄的茶色所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