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记住故乡,就如同远方的游子记住自己的母亲一样。
你的故乡在呼兰,呼兰是你同茫茫宇宙中一个星体第一次接触的地方。在呼兰县县委会议室里,县委王书记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呼兰的经济发展以至远景构想,那一串串脱口而出的数字,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了你的故乡的变迁。
但我心中还是油然生出一丝遗憾。萧红你呢?在我心中,你就是永远的呼兰河。我直言此行是冲着你慕名而来的,王书记脸上绽开自豪的笑容。这时我方悟出,对于崇拜你、了解你的人来说,一切刻意的炫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呼兰是最先向你提出挑战的地方,也是你最终的一笔苦难财富。城南的故居,五间青砖瓦房,一铺土坑,几把旧式的桌椅,一个炕柜,还有那很有古味儿的木格窗棱,充满了黑土原的乡土气。
童年的故乡在你心中是那么贫瘠、荒凉、愚昧,还有那整天骂你骂到使人发抖程度的父亲,永远不能让你原谅的阴毒的继母,想把你勒死掉的伯父,组成了你童年无法医治的伤疤图案,在它上面藏着所有痛苦与快乐的秘密之源。
或许孤独和痛苦才使你真正地深刻起来并具有个性的色彩和悲剧的美丽。
故乡赐给你的是一团模糊得不敢回味、深刻得不敢正视的命运。19岁,人生多么灿烂的年华,你毅然离开了惟一的属于你的后花园,孑然一人,身无分文,踏上了流浪者之路。
19岁的我,正逢上山下乡那个特定的年代,远离父母,远离故乡,尽管尝到了人生的苦果,但我仍想象不出当年兵荒马乱你独自闯世界该是怎样的勇气,怎样韧力!这种颠沛流离的迁徒注定了你一生一世的沧桑。
黑土地上履盖着厚厚的白雪,白雪褪尽,还是黑油油的土地,在这片故乡土地上,你咽下多少痛苦结出的并不都是苦果。在异乡,你怎么也走不出挥不去对呼兰的回忆,你的内心是充满乡愁的世界。那留在呼兰河的足迹,变成一片片破碎的记忆,就像呼兰河边的石粒,岁月的潮流把它磨得越发鲜亮。
30年代的文坛,欧化几为时尚,可你却凭着对那马掌大养育你成人的故乡的依恋、感受、记忆,用满腔的青春热血写梦般的小城和诗般的呼兰河,《生死场》浓缩着你对给你梦提供归宿的故乡的思念;《小城三月》、《呼兰河传》倾泄着你那渴望阳光的心深处的热量。
呼兰养育了你,你无愧于呼兰的女儿,无论是走到哪里,你始终用那颗在黑色冻土原上冻僵了的心去拥抱故乡。
痛苦是昨日的碑文。你懂得,既然命运的手腕注定要导演一出流泪的戏,走一程受伤的人生,那么就只有坦然面对现实,屈辱算什么,灾难算什么,甚至死算什么?你用短促的人生,向人们揭示了流星的辉煌。
真正的作家是稀有的,在本世纪你便是其中一个。望着院中花丛中被艺术家雕塑了凝神构思的你,我默默地把心斟给你。我知道假如你还活着,该是满头银发步履蹒跚86岁的老人了。可你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是孤独、敏感、有天份又十分不幸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