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五娇,是岑山村人。当地有民谚说:“岑山岌,深山沟,长年有天没日头”,从中足可看出其偏僻和崎岖。我的老家,比那地方相对“开化”。运泉的第一任妻子姓杨,生下一个男孩之后死于虐疾,运泉于是娶五娇为第二任妻子。虽然是二度娶妻,赖五娇却还是黄花闺女,可这并不奇怪,人家是山里女人嘛。在我家乡,一般来说,是不愿娶山里女人为妻的,只有生活贫困、或身有疾患、或离了婚、或死了妻子的人,才肯将就着娶个山里女人过日子。
岑山村靠近广东,那地方的人说起话来既象广东人又象江西人。如果岑山人到了广东地界,则被看成江西人,如果走出岑山到江西其它地方,又被视作广东人。赖五娇刚嫁过来的时候,不伦不类的口音,常引来村人的嘲笑。比如,竽头,她读作“务哩”,“刨芋头”,在她的口里就成了“刨务哩”。乐于取笑的村妇每当拿起鎌刀刨刮竽头时,总是学着赖五娇的口音说:“刨务哩,刨务哩!赖五娇说的刨务哩!”
赖五娇的脸皮稍微有些黑,平时笑容很少,“黑脸婆”是村人送给她的绰号。她说起话来,粗声大气,还有白白的唾沫在唇齿间打转。也许是山里女人缺少教养和见识吧,她举止毫无修饰,这一切,难免被“有教养”村人另眼相看。她还是一个懒女人,即使对于亲身的三个孩子也懒于打点,孩子的衣服常常穿得很脏也不换洗,破了也就任其破,因此就象三个“教化子”。她经常懒得自家生火做饭,而把饭钵搭在邻居锅里蒸煮。家公去世的那个晚上,她既不哭也不泣,吃了三碗饭还说没有饱,由此,又被人们视为“不识事体”。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情,常被村人作为反面教材拿来教育自家媳妇。
运泉的前任妻子生有一个男孩,乡间有谚语说:“再好后哀(娘)不如娘,再好月亮不如日”。公公婆婆担心他受继母虐待,早早将年幼的孙子带在自己身边。
运泉的父亲是个屠户,成份不好,在“文化大革命”时被运动所逼,上吊自缢而死,运泉就子承父业,操起了杀猪刀。杀猪赚了一些钱,运泉家的生活渐渐好起来。随着家境好转,运泉家里的人也变得贵重起来。赖五娇的缺点,于是逐渐被人们忘记,还获得了村人对她的一些尊重。顶峰之时,是运泉当上生产队长、掌握“话事权”的时候,那几年,成了“队长夫人”的赖五娇,在年终总是可以评得很高的工分。但好景不长,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分户包产,赖五娇的笨拙和懒惰,又渐渐被村人谈论和讥笑了,原因很简单,只要一看责任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谁家的女人勤快灵巧、谁家的女人懒惰笨拙。
赖五娇与运泉所生的三个儿子,被村人概括为“两贱一贵”,最大的那个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娶妻,后来到外村当了人家的“撑门棍”(倒插门)。中间的那个自小精神木然到了十五岁还流鼻涕,直至今日,还在打单身。只有最小的那个还算争气,娶了妻,立了业,还在村头做了一栋水泥房子。兄弟三个分家的时候,最小的儿子叫运泉夫妻与自己一起过,赖五娇却坚持与打单身的儿子住在一起,并说:“他最可怜,我总可以帮他洗洗衣服做做饭吧。”她的这番话语和后来的举动,让许多村人对她刮目相看,都说,即使再笨拙再懒惰再不识事务的女人,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还是明白事理的。
赖五娇五十五岁时得了骨质增生,受病痛折磨五六年后,终于去世。她是卧床三年之后吐血而死的,其间,全靠运泉服侍。丧事办完,运泉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态,对妻子长达三年的侍候,也确实不容易。那天,送赖五娇上了山之后,暮色里,运泉神情暗淡地对儿子们说:“她走了,我怎么办哦?晚上一个人睡觉,我好怕,你们兄弟,一定要轮流陪我十天半月。”大家看到死了妻子已届暮年的运泉如此无助、如此凄惨,禁不住唏嘘不已。这一年,运泉刚好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