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似乎还没特长生一说。从幼儿园升入一年级照例要有点简单的测试,以剔除呆傻。我儿时一直懵懵懂懂,缺少基本的数字概念,硬是把老师伸出的一只手上查出了七根指头。一加一等于几于那时的我不啻哥德巴赫猜想,我因此被识为弱智而拒之门外。
感谢幼儿园一直教我并待我亲如母亲的陈老师,她一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手拉着我的小手在那个空旷的校院里以我有绘画天赋为由四处游说,并闯入一个戴着瓶底般厚眼镜的老头屋里。我躲在陈老师身后,怯怯地抓着她的衣襟,仰脸看两个大人滔滔不绝言来语去。陈老师挂着汗珠的脸因激动而泛红,嘴角也因说了过多的话而泛出白沫。她最终还是笑了,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要我快快给校长鞠躬致谢。
班主任是个人高马大的孕妇,姓王,长方脸,面色青黄,大大的嘴总像在和谁呕气,撇得像个秤钩,一点也不像陈老师那样春风满面和蔼可亲。学生都怕她。她教语文,教算术,教音乐,也教画画,反正这一班拖大鼻涕的小毛孩子所要学的她统包了。上课时她挺着把上衣纽扣缝隙撑裂的大肚子,像戏台上将军巡城一般在教室里前前后后地转,一头粗一头细的白木教鞭握在手中似一把长剑。教室里经常能听见教鞭敲在课桌上的啪啪声,声音威严,脆如爆竹,震得耳朵日日响。有时这教鞭也会无情地落在那些捣蛋鬼的秃头上,那声音就像街上卖豆腐的梆子声,梆梆响,而且还有点空谷回音。
第一次上图画课,王老师就意外地向同学们介绍了我,她说:“咱们班有个同学,是幼儿园里有名的小画家。同学们鼓掌,欢迎他上来给同学们示范!”接着就点了我的名。一片乱七八糟的掌声中,几十双小眼睛齐齐地盯住我,有羡慕,也有嫉妒。我藏起得意,故作扭捏地走上讲台,十分认真地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幅我最拿手的邮递员送信。我头一回看见王老师一直下弯的嘴角往上翘了,并且不住地点头赞许。她表扬了我,让大家都向我学习。那天,我感到我的脸像太阳一样大,而且光芒四射,心里真像三伏天吃了根冰棍那般舒服。放学时,我是在同学们众星捧月的簇拥下一路唱着歌回家的。
不久,王老师做图画小测验,她在黑板上画了只小鸭子,让同学们临摹。说实话,那小鸭子画的一点都不像,不过是一堆大大小小圆圈的罗列,心里就颇为不屑,拿定主意要独树一帜一鸣惊人。一直以为《算术》课本上的一只小鸭加一只小鸭等于几只小鸭的插画很好,就快马飞刀地临摹了一张,不满意,就干脆来了个省时省力的办法,像描红一样将纸覆于原画上照透出的影子细细描将下来。画的和课本上一模一样,写上名字交上去,心里暗暗得意自己的聪明能干,坚信此次不但会拿最高分,一番表扬和赞美也是少不了的。放学前发卷子时,我心呼嗵呼嗵跳的厉害,脸也有些发热,气都不够喘了。老师逐个叫着名字,喊着得分:“XX2分”、“XXX3分”、“XX5分”。念到我的名子时,我猛然站起,两腿打着麻花往前走。老师声音有些低沉:“零分!”我一下如五雷轰顶,这不可能!老师只把卷子递给我,什么都没说,脸沉沉得似要滴下水来,那目光里满是责备和失望。老师肯定识破了我的把戏,只是顾到我的自尊而没有挑明罢了。那个“零分!”声音虽然低沉,于我却像晴天霹雳,不然教室里何以会鸦雀无声?睽睽众目像箭簇射在我的脸上?我感到颜面尽失,像一个被人当场抓住手腕子的小偷,羞惭得无地自容。
刚刚在一堆新同学里树立起的威望还没容我骄傲就被那只小鸭子拖入了深渊。尽管同学们百般询问,我对此却噤若寒蝉。最终他们还是知道了我投机取巧的事儿,纷纷指责我耍赖。那年代在孩子们中这个词里所包含的意义绝非今天词典中的解释:那可是和人格、尊严、名声、人性及诚信攸关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一颗冉冉欲升的画星就这样被一念之差扼杀在了摇篮里,怨老师?怨同学?还是怨自己?一个人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肩上的书包好沉好重。西半天如火的晚霞映得一湖碧水鲜红似血,想当时我领卷子时脸也一定红的如此中吧。回家后我闷闷不乐,饭也不吃,爸妈问我也不理。接连多日我无心画画,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有同学提及此事。甚至想过搞一种能遗忘的药给老师和同学们吃,让他们将此事忘的一干二净,就像未曾发生。
其实,这纯属我自己小心眼儿了。同学们并没将此铭刻于心,他们依旧认定我为小画家,请我用蜡笔在他们的本上书上胡画乱涂,拿去当自己的作品向外班或邻家小友炫耀。王老师更像早已忘了此事,依然在上图画课时让我上台示范,并给我的作业打过带了两个加号的五分,还把我的蜡笔画贴到校门口的报栏里展览。
是的,别人也许忘了,这桩童年自作聪明弄巧成拙的糗事在我却是铭心刻骨。尽管我至今并没成为大画家,童年练就的基本功却让我在后来的人生路上获益匪浅,在许多地方有了用武之地。特别在下乡时,点技艺竟然使我逃过了广阔天地里的炎炎烈日和治河工地上的剌骨寒风,也躲过了军营里的摸爬滚打和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后来在我最为困难的时期,又是这手艺给我带来足以让我吃饱穿暖的稿费。
怀着对童年老师和小友们的怀念,我学会了感恩。我感谢当年老师的宽厚和同学们的宽容,时至今日,那在今天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每次忆起,我都会有新的感动,好像总能从中品悟出些新的滋味。
2005.2.2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