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女书散文

时间:2021-08-31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女书的发源地距离这么近。很久以前我在书里在电影里见过有关女书的描叙,但我想当然地认为它离我非常遥远,时间上,空间上都遥远。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与它面对面相见。我们的见面没有一点点预兆,突然,它就出现在我眼前。我非常惊异,为它的突如其来,为它出乎意料的美。当时,协会的组织者只说要去湖南江永县。湖南省江永县,于我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距离不远,一百多公里而已,可以去看看,我是这么想的。到达目的地,车停,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下了车,我当然是大流中的一员。突然,我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在那个花团锦簇的牌楼上,上书四个大字“中国女书”。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揉,抬头看,仍然是那四个漂亮的大字,惊喜涌上心头——女书,我竟然能与你面对面。

  我在“中国女书”的牌楼下长久驻足,思绪万千,所有与女书有关的记忆纷至沓来,我着急得竟然一时难以理清头绪。中国女书,难道,女书的发源地就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县城里?或者,女书仅仅在这一带流传?否则,怎么能冠以“中国女书”之称号呢。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有女书,或者有与女书相似的文字。既然是一种文字,它难道不是分布在多个地方?来江永之前,我对女书了解甚少,只是从书籍和影视中得知:很早以前,有一种叫女书的文字,只在女子之间流传,老人传授给年轻人,母亲传授给女儿,婆婆传授给儿媳,传女不传男。初见“女书”二字,我觉得女书距我非常遥远,于我而言,它更像一个神话,似乎没有在人间存 在过。电影《雪花秘扇》讲叙:在很久以前的湖南江永,女人必须缠足,生活与外界几乎隔绝,但她们彼此间拥有独特的沟通密码——女书。时间远去,我只记得电影中李冰冰那美丽的容颜和沉默的氛围,对故事情节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零星记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电影中的湖南江永,来到女书园和蒲美村,近距离地与女书相见,面对面地交流。人生中有多少相遇在不知不觉时发生。

  旅游时间有些匆忙,要看的东西太多,想得太杂,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查阅资料:“女书是湖南江永专用的汉语方言音节表音文字。是世界上女人唯一的文字,诞生在宋朝。”1983年,江永发现“女书”的消息向全世界公布后,引起轰动。女书面世,不过三十多年,还算是个新生事物。

  女书,也称女字,是妇女使用的文字,它斜体修长,秀丽清雅,一列列竖着写下来,像婀娜多姿的苗条少女,让人看之着迷,心神摇曳。它是方块汉字的变异,字体纤细秀丽,呈稍稍向右倾斜的棱形,适合书写,也适合刺绣。如果饱蘸浓墨,用毛笔写在红纸或宣纸上,则字型飘逸灵动,令人赏心悦目。女书基本单字只有600多个,可它们非常难认,跟我们使用的文字比起来,它们非常陌生。更有甚者,有些女字的字型跟汉字非常相似,但读音和意义却截然不同,如“江永女书”四个字,按照字面形状辩认,很容易读成“申请女秀”。我做了一个试验,叫几个同伴试读,无不读成“申请女秀”。除了蒙对一个“女”字外,其他的字完全读错了,理解错了。我们看着它们,如同面对一册有字天书,束手无策。女书园里有女书和汉语对照的诗、词或记事。很多诗写在扇面上,我从左向右念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念完了,想对照着将女字认一遍,竟然无从下手,因为我不知道该从左边还是右边念起。在我眼里,它们就是一些符号,一些我完全不知道内容和意思的符号,跟那些用来占卜、算卦的符号等同,认真地分析来分析去,也找不出哪怕一点点规律去破解它们。女书,真是远离我的世界之外。女书只有600多字,怎么表达出女人丰富的内心和情感呢?原来,每一个字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意思,基本上有两到三个意思,在不同的场合需要做出不同的理解。“女字,一个字代表一个固定的音节,通过这个音节间接地表示一组语素,以文字形体直接表音,间接表意。”这真是一系列博大精深的学问,需要静下心来,慢慢研读,慢慢走近,才能找到走进女书世界的钥匙,我们如此浮光掠影地走访和看望,怎么能与它做心灵上的交流呢。我们观其体,赏其形,思其义,迷恋其外形,惊讶其神秘,却不解其含义。人生,有太多遗憾,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美。

  女书很神秘,很奇特,但是很美,让人着迷。它们既能书写,又能当成一串串漂亮的符号绣成绣品,绣在头巾上,腰带上,还有背婴儿用的背带上,如果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绣在深蓝或黑色的手工纺织的棉布上,平白简单的质朴形式与寓意深厚的文化形态糅合在一起,别提有多漂亮了。现在,我们把这些刺绣当成工艺品,在女书吟唱盛行的时代,它们却是农村常见的生活用品。农闲时节或者茶余饭后,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用女书吟唱、刺绣。年老的悉心传授,手把手教导,年轻的凝视倾听,全神贯注,一字一字地读,一针一线地绣……女书,就这样延伸、传承。走在上甘棠古村里,巷道曲折幽深,青石板铺路,两旁的房屋白墙黛瓦,飞檐翘壁。常有深宅大院静默而立,泛旧的木壁和圆木柱掩不住昔日的兴旺与显赫。我们穿过一进进院子,走过一间间房屋,用目光抚摸一件件家具,想象着屋内昔日的繁华。一户人家门口贴着用女字书写的对联,旁边用钢笔字书写了汉字,以便旁人对照着看。对联已被撕毁了大半,但对联纸鲜红,字迹墨黑油亮,贴在陈旧的木门框上,分外醒目。屋内是个杂货铺,各式生活用品堆拥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格外浓郁。远去的文化与眼前的生活交织,相互辉映,却又各自精彩。女书的创始人肯定是个识字的女子,她有丰富的知识和细致的情感,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温暖的心,看着身边不识字的姐妹,她想出一种独特的形式来教导、引导她们,所以她创造出女书,让姐妹们感受世界、抒发内心情感而不受男人打扰。如果没有丰富的知识和博大的内心做支撑,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创举的。

  在女书园,我看到江永县的婚嫁习俗:从前,在江永农村,女子出嫁时,有伴红娘、嘈屋、坐歌堂、闹歌堂等一系列活动,这些活动大多离不开女书。伴红娘,即新娘出嫁前,她的好姐妹会带着被褥来到新嫁娘住的楼上,在楼板上设地铺。白天陪着新嫁娘做女红,学女书,晚上则欢聚一堂,唱女歌,嬉戏吵闹。伴红娘时间至少半个月,长则四十天。嘈屋,在坐歌堂的前一天,新嫁娘的主要亲戚都来了,本地命好的妇女讲吉利话,唱彩头,新嫁娘与母亲、女友用女歌哭诉难分难舍之情。坐歌堂是婚嫁习俗中最热闹的部分,在新娘出嫁前两天的白天举行,第一天叫小歌堂,第二天叫大歌堂。歌堂的主要活动是对歌,对歌按内容大致可分为叙事、道情、盘歌三部分。叙事主要是回忆共同相处美好的岁月,表达依依惜别之情。道情是对歌的中心,婶婶、嫂嫂辈在道情歌里,将接人待物、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处理婆媳关系、夫妻关系等事项唱给新嫁娘听,新嫁娘要一一作答,表示铭记在心。盘歌是坐歌堂的最后程序,时间可长可短,内容丰富多彩。看完这些,我暗暗羡慕:那时的女子出嫁,是一件多么盛大的事啊,全村参与,亲戚参与。那时的女子多么娇贵啊,真正担得起“小家碧玉”四个字,半个月的伴红娘,小姐妹们相聚一屋话体己,欢聚一堂尽情嬉戏;临出嫁前互诉离别不舍之情;大小歌堂欢送女子出嫁。家家如此,代代流传。此外,我还看到了长长的训女词:“……嫁到他家做媳妇,不比在家做女时,天光早起莫贪睡,夜间不要空点灯……”言语直白,但情真意切,苦口婆心,而这一切,都是在女人之间流传的,男人们不懂,不知。因为有了如此丰厚的生存土壤,女书得以代代流传。女书园旁边的浦美村很安静,坐落在绿油油的稻田中间,一条镶嵌着鹅卵石的水泥小路将女书园和村子连接起来,小路两边种了修剪整齐的冬青,冬青外有稻田和菜田,黄灿灿的丝瓜花爬到了冬青上,碧绿与亮黄映衬,生机盎然。道路上方两排高挂的红灯笼则红得纯正热烈,分外眩目,引导游人走向浦美村。蓝天高远,白云悠闲,荷锄的村民从容地从红灯笼下走回村里,也有老人提着竹筐从村里缓缓地走出来。循着红灯笼,我们走进村里。村里的古民居保存完好,灰墙黛瓦,端庄而宁静,村内巷道干净整洁,但很少见到人。我们问年轻的女子,问花甲老人,甚至问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问她们会读女书吗,一概回答不会读,不认识。也许是这类问题太多了,他们对游人,对这些提问都见惯不惊。在通往女书园和蒲美村必经的道路上,距女书园几十米远的地方,照例有几个村民在摆摊,很简陋,卖凉粉、腊鱼和糯米糍粑之类。我们从村里出来往回走时,一个卖糍粑的老人殷勤地招徕。我们买了几个糍粑,剥开吃。茶杯口大的糍粑,薄薄的,一点点芝麻花生白糖馅,用粽叶松松散散地包裹着。味道不尽人意,远远没有老人描述的以及自己想象中的好口感和好滋味,购买的人大多看在老人年纪大的份上。我问她是否认识女字,她摇摇头:“我不懂的。”“村里还有其他人认识女字吗?”“没有了。你们买点腊鱼吧,用炭火熏的。”老人心里眼里只有她的生意。也是,她哪里有闲心去想女书什么,认不认识它是否重要。余生不多,每天能多卖出几个糍粑或几斤腊鱼,对她来说是最幸福和最重要的事。我们告别了老人,也告别了女书园,起身往回走。在拐弯的时候回头望望,女书园静立在田野中,飞檐翘壁,黑瓦,深红的圆柱、窗户和墙壁,在正午的阳光下寂寂无言。我们与女书交流大半天,却仍然距离遥远,我们走不进女书的世界,就像走不回过去的岁月。

  女书渐渐式微,甚至濒临灭失,有时代因素,更有女书自身因素。“史书不载,方志不述,当地族谱碑文,可说无一蛛丝马迹,外界少有知晓。”这是女书流传到后来的结局。“女书是江永乡村妇女自发追求文化的产物,当地懂得女书的妇女曾被认为是有教养的标志。”因此,虽然并非所有的江永乡村妇女都会女字、女书,但女书的确曾在江永妇女中非常流行。很多江永女子是文盲,但精通女书,会写会唱会教,但那些精通女书的老人大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去世。那一批老人去世后,精通女书的人几乎没有了。2004年,最后一位精通女书的老人谢世。而那些老人的后辈已渐渐识得汉字,甚至文化知识丰富,女人之间的交流方便、简洁,女书的用途日趋微弱,失去了交流的主导作用,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传承下来的丰厚土壤。女书只在女人之间流传,伴随着女人的一生,劳作时唱,受委屈时唱,女书是女人们化解心结和情绪的渠道,主要依靠口口相传,书面记载不多。据说,有的女子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遭遇的都用女书记录下来,临终时,交待后人将其焚化,表示书人长伴,这又是女书资料保存不全或流传不多的重要原因。

  女书园内的一个房间里,一个跟女书一样姿容秀丽的女子在书写女书。墨盒、毛笔,一笔一画,全神贯注。我凑近看看,米白色的宣纸上,字迹工工整整,堪比电脑印刷,但,她仍然是看着手机对着字形书写,看一眼,写一笔,如小学生抄写字词,并不像我们平时写字那样信手拈来,一气呵成。我与同伴观望良久,当然一个也不认识,我问:“你认识这些字吗?”她答:“认识。”我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女书,虽然离我们很遥远,毕竟,还有人了解它,熟悉它。我们走不进的世界,还有人深入其中,探究其奥秘,揭开其神秘的面纱,让女书的美和魅力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