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中国识字的人很少。然而咱们倒没有统计过,如果说中国识字人只有一万,或者两万,大概你总要摇头罢?可是,事实上,所谓新文学——以及“五四式”的一切种种新体白话书,至多的充其量的销路只有两万。例外很少的。
其余的“读者社会”在读些什么?如果这一两万人的小一团一体——在这四万万的人海之中,还把其余的人当人看待的话,我们就不能够不说中国还在吉诃德的时代。“中国”!——我是说那极大的大多数人的中国,与欧化的“文学青年”无关。
欧洲的中世纪,充满了西洋武士道的“文学”。中国的中世纪也就充满了国术武侠小说。中国的人脑筋里剑仙在统治着。西班牙中世纪末年的西万谛斯写了一部《吉诃德》,把西洋武士道笑尽了。中国的西万谛斯难道还在摇篮里么?!或者还没有进娘胎?!
不错,中国的《水浒》是一部名贵的文学典籍。但是,恐怕就这一部罢。模仿《水浒》的可以有一万部,然而模仿到什么地方去?草泽的英雄,结果即使不是做皇帝,也不过是劫富济贫而已。我们可以想得到:是有那种“过屠门而大嚼”的人!——这个年头,这个世界,不但恨tan官污吏豪强绅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恨的对象,又新添了好些贪工头,污那摩温,大小买办,一党一国新贵。——恨得真正切齿,你可以看见他们眼睛里的凶光,可以看见他们紧张的神经在那里抖动,你可以看见他们吃烧饼的时候咬得特别起劲,这是他们在咬“仇人”的心肝,刚刚他们脑筋里的剑仙替他们杀死了挖出来的。然而,既然这样恨这些tan官污吏,以及新式的贪什么,污什么的,那么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怎么干呢?——他们是各不相关的,各不相顾的。虽然他们是很多,可是多得像沙尘一样,每一粒都是分离的,这不仅是一盘子的散沙,而且是一片戈壁沙漠似的散沙。他们等待着英雄,都各自坐着,垂下了一双手。为什么?因为:“济贫自有飞仙剑,尔且安心做奴才。”“欲知后事如何?”那么,“请听来生分解”吧。
至于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偷偷的跑到峨嵋山五台山去学道修仙炼剑,——这样的事,虽然近一年来单是报纸所登出来的,就有六七次,——可是始终还是比较的少数。这总算不在等待英雄,而是自己想做英雄了。
究竟想做的和等待的是些什么样的英雄?那你不用问,请去想一想:这些英雄所侍候的主人,包公,彭公,施公,是些什么样的人物,那些英雄的本身也就可想而知。英雄所侍候的主人,充其量是一个青天大老爷,英雄又会怎么高明呢?
武侠小说连环图画满天飞的中国里面,那中国的西万谛斯……还是在摇篮里呢,还是没有进娘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