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寂静的秋夜,关了灯,去阳台上看我种下的雏菊时,突然发现了很多年前乡下的那抹月光。
其实那月光在我的卧室里已经流溢了许久,只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对面高楼上某户人家的白炽灯投射而来的。我一抬头才发现,它来自飘在两座高楼之间的那一轮迷人的月亮。
就在这伴着微弱虫鸣的凉风里,我注视着那缓缓游动的月光,穿过阳台的绿纱,爬过雏菊含苞的花朵,游过雕花的窗棂,抚过卧室洁净的地毯、壁橱、床单、棉被。我仿佛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我的记忆在那片月光中逆流而上,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嬉戏玩耍的乡间夜晚。我穿着薄薄的小衫,奔跑在已经空旷的田地里,为将最后一车玉米拉回家晾晒的父母加油鼓劲。我当然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甚至连玉米也剥不了几个,便在月亮安静注视下的玉米堆上呼呼地睡去。每每都是母亲,喊我的乳名,让我起来喝熬好的玉米粥,我才睡眼惺忪地揉一揉眼睛,眯眼看一看梧桐树上吊着的那一轮饱满莹润的月亮。
乡下的月光,是有轻盈的翅膀的,它从高高的烟囱飘到青灰的瓦上,又落在静默的灶台上,而后融入薄如蝉翼的霜中。它还有清泠的声音,细碎的,窃窃私语的,恬淡的,似夜里母亲哄孩子睡去的小曲,或者路上夜行人清晰短促的呼吸,再或影院散场之后杂沓的脚步声。而月光的味道呢,当然是一盏茉莉茶的浅香,或者晚间青草的香气,细细的,一丝一缕的,经由那天地间安静的生命传递出来。
而今我在蒸笼般喧嚣的城市里,已经很多年忆不起这乡下的月光。我一直以为,乡下的月光永远穿不透幽深的地铁,越不过林立的高楼,飞不进拥挤的公交,跨不进狭仄的楼道,更溶不进日日奔波在路上无暇抬头看天的城市人的心中。我从跨入城市立志在城市扎根的那天起,就不再有抬头看天上星辰的习惯。我要飞速地向前冲啊,我要赶上那些有房有车的人,我要为加薪提职而埋头苦干,我要将别人头上的光彩争抢到自己的身边。况且,当我在下班后的路上为沙丁鱼罐头般的车上一个歇脚的位置,而眼神尖锐神经紧张的时候,我怎么会可能透过窗户看一眼被灯火笼罩住的天空,并辨认霓虹闪烁处究竟有没有一片光亮,是来自于静谧的月光?
我将遗忘掉月光的缘由,推给了给我金钱亦给我巨大压力的城市。我认定月亮不会光顾这片繁华魅惑的地带,我一心地想着挣到足够的钱,而后去山水间找寻心灵的宁静,却唯独忘了,如水的月光也必如潺潺的溪水一样,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山石、丛林、灌木、原野、峻岭,抵达拥塞的城市,如蒲公英般温柔地落入每一个角落。它藏在公交飞旋的轮上,落在地铁出口处湿滑的台阶上,隐在窗台那盆无人照管的水竹的叶间,停在一只流浪狗孤单的眼睛里,亦流进我入梦后安静的枕边。只是,我的眼睛与心灵总是被喧哗的灯光充塞,唯独忘记了关上白亮的灯,祛除心灵的负累,在某个夜晚,倚在床头,看一看那悄悄潜入卧室的月光。
这样的月光,从经年的隧道中穿梭而至,抵达我心中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我一抹年少时田野中奔跑的惬意,以及被一株玉米绊倒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