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的优美散文
乡下人的冬天很闲,没有多少一定要做的事情,该做的事情都在别的季节里做完了,冬天就只剩下懒散。一个冬天,要是没啥事的话,我都不怎么出门。黑龙江的冬天太冷,哑巴冷,冻天冻地的,冻得人的肢体麻木,疼。
头些年的雪很大,夜里悄悄地降,第二天早晨便推不开房门。雪积了一夜,有一米深,在院子里没了那堵石墙,要平槽了。
白日里,有人就拎了棒子上山了,循踪去撵兔子。麻雀打不着食,冻饿死了不少,很多人都在雪窝里捡到了冻硬的麻雀,在家里攒了一篮子,留着过年的时候吃。也有的人穿了白大褂,戴着白帽,把头包裹严,仅露两只眼睛,提了裤腿网,去村子外赶仨半斤(树鸡),运气好一次能赶几十只。
赶着马车出门的人,走到半路上,不敢坐了,快冻僵了,就下车来跟着车马跑。牲口和人的口鼻里都喘着白气。刚从车上下来,人的脚是木的,像穿着双唱戏那样厚底的鞋。一路上,人就坐坐跑跑,跑跑坐坐,这样赶去几十里外另一个堆雪的村子。
这些年里,我们那地方冻死过两个人。一个是外村的,另一个是我们村的。
外村的那个老头冻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几个村民特意跑去看了一下。那个人死在村子的西南,那里除了农田,还有一大片杨树,那个人就趴在林子旁的羊道上。他脚朝着我们的村子,穿一双千层底的棉花包鞋子,头则朝着野猪窝,戴着一顶很旧的狗皮帽子,身上下了一层的霜。
他很安详,没有什么挣扎的迹象,好像是睡着了。从他倒地的姿势上可以看出,他在拼劲气力摔倒之前一直是在行走的,他一定很想回到他的村子里面去,那里可能会有一个暖和屋子和一盏亮着的灯在等着他,然而他却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切了,他倒在了奔向温暖与光明的路上。
我们村的那个男人早先在生产队当过队长,外号四勒子,有狗戴嚼子的风格,能开会,在繁忙劳动间隙的几个阴雨天里抱着天地给社员开大会,骂人很狠,让人睁不开眼睛。后来单干的时候,他的神经却出现了毛病,秋天好拎着只口袋去别人家的田里偷庄稼,而且不躲不避,就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窃,对田的主人视而不见。人家一质问,他反倒还振振有词,说“你不收,我不收?”他老婆有一回问他,晚上吃点啥,他竟狠狠地说,“吃你肉!”
我曾在村路上遇到过他一次,慢腾腾地走在我的前面,像头牛。他被我的脚步声给惊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咋不吱一声呢?”我说,“你还认识我吗?”他却说,“你是我前边那东西。”他骂我。
有一年冬夜,这个人在村外迷了路,没能回到村子里来,冻死在了村北。被村里的人发现的时候,他还像狗一样地呲着牙。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冷。
小时候,不管天地,总爱跑出屋外去疯,无论那天有多冷,挡不住孩子的顽性。表哥手艺好,给过我一只高粱秸秆扎成的滚笼,我在冬季拎着它到村南的小树林里去滚几只酥鸟回来养着。那是一种很小巧的鸟,红色的顶子艳得像涂了红油,叫声特别动听。而表哥每年冬腊月都会滚到好多,然后春节的时候油煎着吃。
那时候家里有一只火盆,每天早晨母亲到外屋去做饭,饭锅烧开了,便把灶底红堂堂的炭火扒出来,盛进那只泥盆里,端到炕上来给我们取暖。我们有时候往炭火里埋土豆,喜欢炭火里烤熟的土豆那股糊香和热乎气儿。
北方人不像南方人那么习惯喝茶,但冬天是个例外,因为喝茶可以取暖。北方人在冬天里的很多习惯与取暖有关。北方人没那么多的讲究,他们只喝劣质的红茶,多数时候炒一笸篮葵花籽,一边吃瓜子,一边喝茶水,这在寒冷的冬天是个享受。
家里的茶壶几经变化,先是一只很粗的白漆缸子,后来用了一把很沉实的白瓷壶,再后来就用上了轻便耐用的金属壶。
那把白瓷壶用得很久,直到后来壶的把手碰碎掉了,才被弃置。壶是在五里外的锅底坑买的。当时不知道是村里谁家里先买了一只那壶,是高大脑袋,还是李小眼睛,用着不错,我和哥便与另两个人一起走路去了锅底坑。那天天气很晴朗,阳光很足,但却很冷,村子在南面,我们去时迎着阳光,回来阳光就一路晒着后背。那确是冬日暖阳,在寒冷冬季居然让我们感到了些许温暖。我们不着急,一路走,一路玩,大声说笑。路两旁有山,有田野,也有林子,都披了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西河冰封了,被雪盖住,在草甸上只留下一道七曲八弯的形迹。
回来的时候,在怀里捧着那把瓷壶,像捧着一件宝贝,一件战利品,喜兴得很。回到村子,身上都出了汗了。父母很喜欢那把壶,它能过滤茶叶,能从壶嘴儿里倒出清汤的茶水来,这在当时就觉得很高档。这壶身子挺高,五楞形,像只翘脚挺胸的大公鸡,很有几分神气。那一年,村里的很多人家都去锅底坑买了那白瓷壶,它俏销得很。
有那么几年,村子周围的喜鹊与乌鸦发展壮大了,经常看到它们几十只一群地在村里村外地飞。而在原来这两种鸟是很少的,喜鹊三五只,乌鸦一两只。不知那几年这两种鸟怎就成了群。
有一次我去西河对岸的一个村子,走到村南的横路那里,见前面的路猛然黑了一大块,有一大群三四十只乌鸦落在地上,挡住了我的去路,黑压压的一片,像朵落地的乌云。我都快走到近前了,它们也没飞,有几只瞪着眼睛看着我,我不得不“啪”地甩了一鞭子,它们这才哩哩啦啦地一大片飞到了路旁的大柳树上去,柳树的树头顿时丑陋成了黑色,树上像挂了口锅。
喜鹊不像乌鸦,它总进村子,有时高高地停在哪户人家杨树的最顶梢上“沙啦,沙啦”地叫,声音很大,底气很足,有金属特质。村民都喜欢喜鹊,听到它们叫以为会有喜事。
那几年喜鹊突然就多起来,一群满有一二十只,天气冷,它们飞得很低,拂着墙头,好像在有意躲避着凛冽的西北风。它们从这户人家的.园子飞去那户人家的园子,又从那户人家的园子飞上了一排杨树。冬天的杨树落光了叶子,仅剩干枝,喜鹊落在上面被一览无余,有的村民就喊,“奶牛上树了!”而旁边一个孩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丢过去,“嘭”的一声打在树干上,那群喜鹊就“呼啦”地一下飞起来,飞到别处去,孩子就拍着手笑,“奶牛”散架了。
有一年,我有些事情要到东南沟去。这个村子离我的村子有三四里远,在东南面的山凹里,刚落过雪没多久,大地一片洁白,我沿着杨林子一路踏雪而行。这个村子很小,只有三行几十户人家。虽然这村子不远,但我却从未去过,一直没有理由。平时我总是看到这个小村的炊烟每天升起和消散,看到它露在山头上的三两家房舍夕隐晨现,而其余的都被山给挡住。在夏天的雨后,经常会发现在那个村子的上方拱起一道绚丽的彩虹。
我要去找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的家住在哪里。我走进村去的时候,村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在村里随意转了一下,却立即引起了村里狗们的注意,它们开始此起彼伏,来回飘荡地狂吠。我想找到一个在外面的人打探一下,却很难,村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面偎火。
我在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人没出来,却从院子里冲出了三条大狼狗,凶狠地朝我扑过来。在这户人家的石墙外堆着有两车的葵花秆,我急忙从中抽取了一棵粗壮的用来抵挡着,节节败退。那几条狗却不依不饶,嘴里发出恶声,一路狂追不舍,直到把我赶出它们认为足够远,认为我走出了它们的地盘,再不会对它们造成威胁,它们才收队,威武地回去了。三条粗而大的尾巴被它们狼一样地拖在身后,像三个打了胜仗手持木棒的痞子,气焰嚣张。
在中间一行房舍,有一户人家正在院子里头杀猪。一张炕桌放在院心里,肥猪已经杀倒了,三四个人正围在桌子的转圈给猪褪毛,有一个人的手里提着一只水壶让猪的身上浇开水。这户人家的外屋门大敞着,可着口地往出冒白气,在屋顶的上方就笼了一团雾。院脖太长,离得远,我看了看,没打扰他们。
后来,我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逮到了一个扫雪的人,问了一下,才最终找到了那户人家。可是很不巧,我要找的人不在村里,他进城去了。他的父母接待了我,给我沏了一壶红茶,我喝了几杯,身子才慢慢地暖和过来,然后起身返回了我的村子。
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大概还没过完冬天,我要找的那个人居然自己跑到我的村子里面来了。他来磨米。见了面,我们寒暄了一通,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当时我想要找他谈的那个话题我们却谁也没有再提起。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管解决的,还是没有解决的,时过境迁,或许它就会自行破解,也或许到了最后就一切都已变得不再重要,我们随手把它丢掉,让它埋进岁月里,从此不再理识。而我们的面前一定又会有了许多新的问题草籽一般地萌发出来,急等着我们去解决,似乎非解决不可。这就像田间除草,我们不能让杂草荒了我们的田地。同样,我们务必要尝试着去解决一些问题,我们也不能让一些事情无休止地胡乱堆积,而慌乱了我们的生活。
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冷,却又有了冷的好处和乐趣,人们猫冬,滑冰,玩雪,吃在屋外天然冰冻的食物。活在寒冷冬天里的人感受到最多的可能还是彻骨的寒意,那种冷在人们的心里留下抹不掉的印痕。但回忆里的冬天却不再冻人,它们被柔软细密的心房储藏,焐热,变成有温度的往事,让人一次次地感到温馨,感到了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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