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声音的散文

时间:2021-08-31

  许多年过去了,至今我还感觉到头顶上响着鹰的声音。

最高的声音的散文

  记得那天,我和李先生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那段时间,我们都往商店里钻,想买到一双称心如意的鞋子。那是双脚住的房子。从脚搬到鞋子里的那天起,鞋底就被磨得一天一天减少。香港街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整天我们都用鞋子去跟它接触,就是铁棒也磨成了针。鞋一落地,和街道的磨擦就不会停止。它的一辈子被街道这儿一口,那儿一口,已经嚼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脚一用力就会戳穿,露出个脚趾来。道理很简单,既然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们得把旧的拆掉,给双脚建一间新房子。

  而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崇光”会是个绝好的去处,这个时候正值转季,九楼经常推出特价商品,平时买一双鞋的同样价钱,现在买了两双还退回两元二角。看到那个惹火“鬼妹”拿着一袋新买到的衣服或化妆口见人就笑,还以为今天又抽奖,所有物品不收钱呢!

  那时我依旧跟在李运福后面走路,胡乱地想着哪儿会有巴掌大的青蛙到处乱跳。这时头上有声音响起来了。

  “唧唧。”停了片刻,又“唧唧唧!”

  声音不大,像一只小鸟叫的,却又很有穿透力,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有点李运福走路的脚步,雄赳赳,气昂昂,像要跨过鸭绿江似的。

  停了一会儿,又响起一串声音,使我想起面前香喷喷的麻辣牛肉串:唧唧唧唧唧……

  此时整条街道都抢着说话,鞋底、车轮、鼻涕、还有衣服和身体的交流,这些声响与大地和人都息息相关。城市又是最寂寞不得的,汗也没擦一下就掺沙子一样插进来混热闹。城市的汗味很复杂,没有鼻子能分得清哪些是过期香水,哪些是劣质咸鱼(说不定是从殡仪馆出来的),哪些是来自人的屁股,这个消化不良的人吃了过多的大蒜,制造废气的速度不亚于它坐的那台残旧巴士。在这样的环境里,谁有心思去留意一种声音呢?

  况且,李先生生得比我高,听惯了我的声音,他对地面的声音敏感;我生得矮,李运福一说话,声音就从高处来,对上面的声音我常常不会轻易放过。开始我以为是李运福要说鹅颈桥的鸡又肥又轻秆,一听不是,是从高处落下来的。我有点奇怪,到这个城市来,我从没听到过空中有鸟儿的叫声。这是人的城市,是鸟儿的沙漠。

  鸟声在头上隔着一条街的地方,那儿有好几幢高楼,头顶上都插有避雷针的。我看着楼房像树从泥土里一节一节长高,整个城市是一片森林,鸟儿住厌了太平山,正讨论把新家安放到哪儿吧。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头上落下来,离得很近,好像选好了崇光百货的楼顶过新生活了。鸟一叫完,声音立刻给吸干了,什么声音的痕迹都没有,连空气都没有似的。我不由怀疑,鸟真的叫过么?这个时候,我抬起头,把目光悄悄地放到天上。我不说话,好像担心会鸟和我捉迷藏,知道我看它,索性跑掉了。

  新一轮鸟声还没响起来,我却终于看到天空中的鸟了。我的目光攀着街边的广告牌轻轻一跳,抱着一束探头下来的阳光就插到天空深处。在楼群的间隙中,一个黑点移动,一个黑点跟着,是一大一小的两只鹰。我刚看清它的面容,它便淹没到旁边的楼房去了,而又留下几下叫声。

  我有点不敢相信,鹰怎么会对人类生活的地方感起了兴趣。在自然界中,高高在上的是天,天空下面是白云,白云下面的就是鹰了。而天空是铺在那儿的一块地毡,让太阳出来的,让月亮回家的,让星星有个地方捉迷藏的。白云是跟风的,它游手好闲而又忘记带上了脑子,风一来,就立刻没有了立场。这种性格注定它一事无成的,一生落泪。因此,站得最高的是鹰。

  无论天空多么广阔,整个天空都是鹰的路,它想去哪,谁也阻止不了。鹰是最自由的,你能说得清哪是鹰的路?天上没有鹰,小时候我就听大人说,是鹰回家了,鹰的家在哪儿?大人又说鹰的家每天都能看到,鹰就住在白云上。这儿没有鹰要干的活,它们到这儿干嘛?

  在我的视野里,鹰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又会被风吹了回来,放回到原处。它不走了,在我的视野里不住地叫。尽管鸟在叫,李运福一点也听不到,他裤头的手机响了,彬哥正到处找他。

  城市里没有鹰要的东西,它不会落到大街上,你身上也看到鹰感兴趣的东西,担心它会踩乱你的发型也是多余的。鹰唧唧地乱叫,是叫给那个小鹰听的。这是我在听了第十二次鹰叫嚷之后的新发现。

  李运福走远了。谁也不会停下来专心听一个鹰的叫声的,只有我停了下来。鹰突然走了,我听不到有关的秘密和内容。我虽然不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但小时候与鹰接触多了,多少也懂了一点鹰语。

  在人类,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都是教育过程,到了社会还是要学,开始什么东西都不会,等到明白了很多事理,这个人便事日无多,很快让事理给带到另外的地方了。在自然界中,人是比较蠢的那一类,远远不如一只鹰。

  鹰就不同了。只要用上三五天,笑傲天下的本领也就学得七七八八了。

  天上的事情,不沾尘土的;大地上的事情,都是肮脏的。

  先说乌鸦吧,它一穿上黑衣就是神鸟了?滑天下之大稽!它一叫还有人死呢,这虽然是传说,但谁说错话了,就会被人骂为“乌鸦嘴”的,人类的神经不知那一条接错钱了,鹰才是天下第一鸟的!麻雀呢?本来是不错的,就是目光太浅短,早就有人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它连鸿鹄都看不透,还能理解鹰的远大理想吗?不会有共同语言的;麻雀太浮了,嘴太多了,分分钟都会出卖朋友的,小子不足与谋,切记切记。

  没翅膀的那一类呢?

  人是最信不过的,最没出息的。比如地上的那两个人,为买一双鞋子就处心积虑,斤斤计较。不过他们不计较行吗?他们不去参加伊拉克战争,不去建三峡大坝,奥运会也只有看和鼓掌的份儿,都是为这些生活小事里兜兜转转,再让这些小事兜兜头发就白了,再让这些小事转转,背脊就弯了的。人是天下最辛苦的东西。它对人没好感,或许是从我这儿来的。老鹰贴着小鹰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这情景那么近,那么熟悉,像昨天才过去的一个场景。

  那一次,一群起得早的麻雀在村头苦楝树下开会,出村的人拿石块扔也不走,还翘起一条腿喳喳地乱叫。正在这时,天空上出现了两个鹰。转眼间,树上一只麻雀也没有了。一只在慌乱中撞到墙上,摔了一跌,爬起来又钻到屋檐下了。这些事惹得我笑出声来。老鹰根本不稀罕它们身上的二两肉,它是带小鹰出来学本领的。

  我抬头看天,平时飞过的那些鸟儿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上空了出来,成了小鹰学飞行的课堂。我看了半天,老鹰带着小鹰飞慢慢飞到山顶那边了,又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回来,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东边飞去,一回又回来。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也就是我看累的时候,那只小鹰突然掉了下来,就跌在我爸的犁头上。我爸捉到了这只鹰,我把它养到笼子,整天到外面去找虫子给它吃,还扮猫要逗它笑,但它一言不发,没几天就死了。我爸说小鹰不努力学飞才掉下来的,你不好好学习,一样会被老鹰捉了去,关到笼子里回不来。这就是我最早期受到的教育。

  牛本来是不错的。牛一生下来就不喜欢说话,确实不说不行时,也就是简洁的一个字:哞,牛更多的时候在想事情,每天睡觉以后,它也不会让一天白白过去了,会把所有的事情和草料重新翻出来弄一次,想自己今天又有什么过失了,是很谦虚的,它不会害你,但只会吃草。牛是不行的,给人干那么多重活,是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老实得吃亏。

  猪的名声太臭,好吃懒做是出了名的。狗用去了几千年,还是改不了的习惯。大家也说过多少次了的,狗眼从来是看人低的,看高就摆尾,遇到低就踩,江山改了又改,它这种本性就是一步也不移。

  还有,蛇呢?一条鼻涕虫呢?一只东奔西跑的蚂蚁呢——他们,没有一个有出息了,都不是鹰的朋友。

  鸡呢,太喜欢出风头了,好不容易生了个蛋,就会站到树枝上叫半天,看它那尾巴翘的,生蛋是它的本分,要是蛋都下不了,早有老笋等着它了(老鸡炖嫩笋好好吃)。你看,它刚刚到香港,却以为人要给它颁发什么“金鸡奖”,就要把一生交给刀子了,还激动得神不守舍:这次到香港的行程怎么安排的?明天参加什么会议?要不要像人那样穿西装的?打领带我可还不会呢……说到此时,鹰笑了起来。

  鹰笑的时候,人不懂它在笑什么。鹰一声不吭的时候,人就知道大地上又有倒霉的事情了。那年夏天,下了半个月的雨,天刚放晴,几只鹰相继出现了。村里到处是鹰的黑影。摔了交的孩子不敢哭了,赶紧把眼睛掩藏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不敢给鹰看到。大人们却扔下孩子就往家里跑,一时到处都是找鸡声,找到就把自家的小鸡关到层里去。鹰转了几圈,朝西边飞走了。村头的夫妻在吵架中扔断了一张木凳的腿,在村尾就听得到妻子骂丈夫还给孩子穿开裆裤,东西给鹰叼走了,你把你的孩子用吗?孩子还这么小,用的时间大把呢?你想耽搁他一世么?

  那次鹰一根草也没带走。这次鹰又来了,它可能不认得我就是那个村里的人了,所以没有提起往事,只是如此说:

  鹰是全世界最大的。

  鹰是不需要朋友的。

  鹰是不吃人间烟火的。

  这个世界,就是鹰的世界。鹰是万物之灵。

  之后的鹰话,让一阵风扯去了,最后,什么也听不清了,它们飞远了。我想了很久,本想把这些告诉李运福的,又怕他笑我神经敏感,再后来——也就是到了现在,居然把这些写了出来。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