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夷山脉巍峨峭拔的群峰中,地处余脉的含珠山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山峦,这种山在铅山境内数不胜数。然而,正是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却从一千多年以前那个走进它的人开始,就注定了它将会有不一样的历史内涵和文化高度。这个人就是葛玄,即后来位列仙班的葛仙公。铅山人大多熟知葛仙公修炼的场所是葛仙山,对于葛仙公最开始落脚的地点在含珠山这一细节知之甚少。
东汉末年,魏蜀吴三国纷争,葛玄着一袭黑色的道袍,挥一柄白色的拂尘,遍游天下名山,当他云游到含珠山后,见此山秀丽端庄,山势龙翔,怀珠韫玉,于是停下了云游的脚步,在含珠山结草为庐,隐居修道,一边炼丹著书,弘扬道法;一边扶贫助弱,为百姓治病,庇护众生。从此,含珠山便有了仙人的气韵。
如果葛仙一直在含珠山修炼,最后成仙,那么含珠山将会是一座让后人无比敬仰的仙山。可惜的是,葛玄最终选择离开含珠山,据说是这里缺水。某一天,葛玄在山顶吐纳呼吸,练功完毕,环顾而叹,此山有千人烧的柴火,却没有千人用的水源,奈何。一抬脚,就去了云冈山,留给历史一个飘忽的身影,留给含珠山一个清晰的脚印。
葛玄最终在云冈山修道成仙,从此,云冈山成为万人膜拜的神山,被后人直接敬仰为葛仙山了。一座小山要想成为仙山琼阁,确乎需要特定的内涵。含珠山终究缺乏成为洞天福地的潜质。
神仙走了,但仙气永驻,何况还有山顶岩石上葛玄破空而去的大脚印,就凭借这个神秘的大脚印,也足够俗世中人顶礼膜拜。人们追求神灵的护佑总是无休无止,不管他是哪路神仙,只要肯垂爱凡俗的子民,得到的拥戴一定很笃诚。于是,附近百姓在山上建起寺庙,从此,祭祀葛仙的香火一直缭绕到今天。在铅山百姓的心中,葛仙的威望和法力是足以与佛界的众神想媲美的,很多寺庙都是释道共处。有了葛仙的护佑,含珠山下的信众便有了笃定的生活。
葛仙破空而去,但含珠山并没有陷落在飘渺的香火当中,让这座山成为葛仙山的附属,因为千载之后,又有一个人让含珠山的文化变得更加摇曳多姿,深厚丰富。这个人就是费宏。
费宏结缘含珠山,这不是历史的巧合,也不是为了追随葛玄的仙梦,更不是为了离群索居以求清净,而是他的家乡就在含珠山下信江河畔的横林村。含珠山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是在他的童年,因为他童年读书的地方就是含珠书院的前身,费氏先祖费应麒创建的含珠书塾。史料记载,费宏天资聪慧,十三岁中信州府童子试童子文元,十六岁中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中殿试状元。寂寂含珠山,荣耀人生的起点,留给他的当然是最深刻的记忆。
此后,费宏官职屡迁,受封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曾三次入阁直至首辅铅山人说的“隔河二宰相,百里三状元。”费宏是其中之一。
如果费宏一直官运顺畅,无祸无灾,那么含珠山的历史会是另一种写法。
波谲云诡的官场总是充满无穷的变数。正德年间,费宏遭遇佞臣谗言,一时间,仕途风浪顿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向来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理想。既然不能施展治国安邦的谋略,那就安心休养生息。费宏辞职,致仕返乡,归居横林。隐居乡里之际,费宏经常上含珠山来,幽居读书,闭门著作,同时也亲自为费氏后辈讲课。当然也会邀三两同趣之人,赏前人旷达之风,不求流觞曲水,但愿畅叙幽情。
费宏将含珠书塾改名含珠书院,传导“读书,讲学,爱国”的书院精神,把一粒种子,播撒在后辈子孙当中,从此,费氏一族,不仅有状元及第,探花及第的喜报,也有叔侄同榜,兄弟同科的佳话。此后一百五十多年间,从含珠书院走出去的费氏弟子,如费寀,费完,费尧年,费懋中等俊杰,或为知府,或为京官,费氏一脉,始终保持着仕宦门第的显赫荣耀,横林费氏,终于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柴家埠横林因此有了“冠盖里”的美称。这一切,理所当然要归功于含珠书院的滋养。
那一天,我与几个朋友登上了含珠山。围着含珠书院旧址走了一圈,当年的房屋早已坍塌,只有靠山的崖畔上还依稀看见一些残垣,淹没杂草丛中,除此,哪里还能找到一点书院的影子。土坪中间一个巨大的石墩,古朴的样子,像是旧物,一问,却是含珠古寺的旗杆墩。饶是如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仍然透着一种亲切。虽然那曾经的过往,如风掠树梢,一阵叹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朦胧在岁月尘烟里的人和事似乎突然迎面走来,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的光亮和温暖。
看着我们意犹未尽的样子,守庙老人对我们说,含珠寺后门就是含珠观,在过去,那是含珠书院的饭堂,你们倒是可以过去看看。大家欢快地沿着那条幽静的小路,曲曲折折下到含珠观。
比起山上的空旷,这里更显得幽深,作为休憩场所倒也很合适,但倘若学堂建筑在此处,那闭塞的空间一定会压抑着一众学子的胸怀。野旷天低的山上,即使什么也不做,三几个学子,伫立崖石,登高临远,那恢宏的气势也定然蕴藉在他们的心里。
含珠观前有一棵罗汉松,看上去有些年岁了。站在古老的罗汉松下,我们环视着寻找当年的痕迹,想象着百十号学子闻钟而至,齐聚饭堂,默然饭食的场景,感觉心里暖暖的。
边上有人念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这是晚唐王播的典故,含珠书院里当然不会有饭后钟。
含珠书院题诗的墙壁早已经坍塌,费氏学子当年题写的诗,现在都集中在白墙上。品读费宏的诗,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想想轨迹,特别是这两句“得句欲题修竹上,追思大阮更踌躇。”似乎更让我触摸到了他当时的思想脉搏。大阮即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并称竹林七贤。阮籍本有济世之志,但他消极避世,经常驾车出行,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就下车痛哭,表面看似在哭无路可行,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哀。
费宏虽然仕途历经几起几落,但忠君爱国的思想坚定不移。即使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却永远也不会效仿阮籍狂放不羁,在无路可走时便恸哭而返。处江湖之远,在政治上采取谦退冲虚,谨慎避祸的态度是必要的,但果真如魏晋时代的隐士们那样,清静无为,洒脱倜傥,虽然这样看起来很豁达飘逸,却不是费宏所愿。
天渐黄昏,我们回到山上的含珠寺。站在山上,极目四望,暮色苍茫,炊烟四起,倦鸟归巢,天际间云卷云舒,山谷里松涛时远时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王维的诗吧。这种空灵在王维是禅的境界,在葛仙是道法自然的要求,在费宏,也许就是他一直追求的人生理念。
带着遗憾与满足,我们下山了。感受了葛玄的仙气,仰慕了费宏的功绩,突然发觉,一座小山原来也可以那么巍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