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
这是龙口万松浦书院的树林。五月的万松浦,草木葱茏,繁花盛开,翠色盈目,幽香阵阵。明媚的阳光洒满绿茵茵的草地,松林在阳光下沉静着,碧绿的白杨树叶子却在随风欢快地飞舞,叶子的欢唱让我蓦然想到大学时很喜欢的一首诗:
有谁见过风?不是我也不是你;
一旦树摇叶婆娑,顿觉飘然风乍起。
有谁见过风?不是你也不是我;
但当树木低头时,便是一阵风吹过。
五月,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一串串的槐花,洁白的、深紫的,相簇相拥着一起绽放,似乎要把全部的美丽和芳香呈现给我们,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沁人心脾的花香。办公楼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由三股枝干组成,其中一股枝干倾斜,一树繁花,枝叶垂地。在这里,不会有人去修剪与矫正它,每棵树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每一棵树木也能受到最大程度地保护,即使建院修路时也不忍把一棵树砍掉。办公楼前的路中央就有一棵倾斜的树,十年了,它依然在路中央繁茂地生长,迎接着欢送着一批又一批的来客。
这儿,有蓬勃的生机,更有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
进门的墙壁上有四个大字:和蔼、安静。是希望大家都能拥有安定、从容的心态,在物欲喧嚣的当下心安勿躁、勤勉认真、崇尚真理、保持清寂。书院本身就是和蔼的安静的。建院十年来,它低调地存在着,默默地努力着。承续、吸取各种先进文化,创造当代学术文化,成为各种思想碰撞各种文化交融的场所。世俗日益逼近,力量强大,侵吞了诱人的无边的松林,曾在林中出没的刺猬、鼹鼠、狗獾消声匿迹了,甚至鸟雀的声影也日益稀疏。商业楼近在咫尺。虽然近在咫尺,但书院风骨内在,在众声喧哗中安静着。一墙之隔,它营造了一片安静、自由和优雅。书院是安静的,甚至是洁净的,空气更加清新,阳光更加纯净,让每一个置身于其中的人都不自觉安静与诗意起来。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早就熟知荷尔德林这句诗,但在万松浦这几天,才深切地感受到了诗性地追求与存在。“这里人人皆诗人”墙壁上有院长张炜的这句题词。讲学中,他反复强调写作要是一种诗性地写作,表达他对诗歌的热爱与推崇,认为诗是抵抗世俗存在最用力的武器,越靠近诗越靠近文学的本质。他说他最希望60岁以后成为一个诗人,即使不能成为诗人也要“硬”成为一个诗人,自称对诗是野蛮式的追求。“这里人人皆诗人”,不仅深切感受到了院长自身以及书院无处不在弥漫的诗情,讲学中,大家谈诗论文,徜徉于花香书香,每个人的诗性也都被极大地调动。
二
阳光从海上照来,
静静的林子欢欣着,
在高处搭起肩膀,
小鸟的脚步在上面踏响。
花香倒在其次,
一尊黑色的塑像,
发散无声的光亮。
我不在这里居住,
只是从这里路过。
这是学员贾小瑞的诗歌《书院即事》。其中“一尊黑色的塑像”实指的是鲁迅的头像。雕像不大,处于办公楼的拐角处,又被绿树掩映,不易被人发现。一个学员表达了我们的疑惑:雕像为什么不摆放在书院显眼的位置呢?回答是:书院冬天海风很大,这个位置比较避风,人们不忍让雕像遭受海风的侵蚀。“鲁迅是我们的心,我们要好好珍藏”。
书院的墙壁上挂了很多圣贤的头像,鲁迅不仅出现了两次,三楼同声译会场里鲁迅的头像比其他人的头像都要大,足见书院对鲁迅及其思想精神的珍爱和推崇。张炜对鲁迅这样评价:鲁迅是当代大儒——“没有一个文化人像他一样延续和实践了儒学传统,其入世精神、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都罕有其匹。”张炜强调,人是靠思想站立的。他不仅注重作品的思想性和精神内涵,更注重书院的思想性和精神内涵。书院是安静的诗意的,更是思想的精神的。墙上,一个个圣人先贤的目光穿越千年,无声地传达着他们的思想——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托尔斯泰:记住,一切将会消失—一切。王国和皇位,盖世的家产和亿万钱财,将会化为乌有,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我们的儿孙,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的骨头也将会化为尘土。但如果我的作品能含有哪怕一丁点儿真正的艺术,他们将会永恒活在人间;帕斯卡尔: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我们必须在这方面,而不是在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方面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张炜说:“作为一个道德的宣讲者,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是不可缺少的,因为没有了这样的人,这个社会就将是一个不被信任的社会。”书院的力量就来自于责任的永存,对道德的坚守,对理想的坚持,对社会的担当。张炜强调,担当在中国更需要,心里要装大事,眼睛回避小事。他特别喜欢贺拉斯的一句话: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想着那些贤人君子们能做些什么。在树林里行走的张炜,一定也在想着贤人君子们能做些什么吧?“我一直想找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做一点极有意义的事情。它对许多人来说都应该是极有意义的,并能引起自己的长久兴趣。它的整个过程还应该是朴素的、积极的。它要具有相当长的生命力,并且在未来让人高兴。”于是就有了这座承传古代书院精神又极富现代气息的文化圣殿。书院的墙壁上,挂着张炜的一幅书法,录的是冯友兰西南联大碑文的一段文字: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这也是书院的追求和担当吧?
六天来,院长引领我们畅游于思想和文学。墙外,世俗喧嚣;墙内,是思想的碰撞,学术的交流,心灵的敞开,真情的流淌。张炜端坐,仪态万方,从容自信,声调不高但极具感染力。受他爱用动物形容人思维的影响,我们几个学员公认他像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端坐的他目视远方,让人联想到徐悲鸿画中静止站立眺望远方的骏马。此时虽然静止,但我们能想象他驰骋的英姿。没有驰骋,怎么会有1300多万文字的高产?没有驰骋,怎么会有二十二年高原的跋涉?没有驰骋,怎么会有现代书院这样一方净土的存在?
讲学的还有书院首聘驻院作家陈占敏老师,被张炜称作“中国的梵高”,虽然他的文学才华一直没有机缘得到更多的认可与传播,但他一直不问收获孜孜不倦地耕耘着。他经历曲折,对文学执着追求;为人朴实,对每个学员都耐心热情,让我们深为感动。
我的心啊,你在高原!他们,是书院的灵魂!
三
我不在这里居住,只是从这里路过。
走得最快的总是快乐的时光,六天转瞬即逝。分手时真得有些伤感与不舍,在这个纯净的地方,友情也更加纯净:宋来莹,这个静默瘦小的女子,却有那么大的力量抵抗世俗;刘广涛,年龄最大的学员,但浑身洋溢着感人的青春气息;张厚刚,大胡子,天然的卷发,一幅唬人的艺术家的外表;张清芳,性格开朗,爽朗的笑声如灿烂的阳光让人心情舒畅;王均江,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睛充满了热情;贾小瑞的诗情、刘洋的平和张胜利、张守海的挺拔,学员们都独具个性,让人印象深刻。很有幸,我们有缘相聚成为书院讲坛的首批学员。此后,每年春秋两季讲坛会延续开展下去,将会有更多的学员在万松浦的树林里行走,欣赏、思考和感悟。
匆匆来去,我们得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留下了很多,得到的更多,我相信每一个人都用心感受了书院。
似乎是上帝的有意安排,回校的路上,竟遇到了那样一位满嘴粗俗之语的出租车女司机,不停地发着对社会种种牢骚。滚滚的车流、粗俗的话语、尘世的烦杂喧嚣扑面而来,让书院的安静与诗意恍如梦境。临走那天清晨,我又特意在万松浦的树林里走了许久,路上铺了厚厚的槐花蕊。看着风中飘扬的花蕊,突然联想,此后的学员们也会像这落蕊一样洒落在不同城市的各个角落,应该也会像这落蕊遮蔽地面一样遮蔽世俗,传递着书院的诗意与思想吧?看到一个朋友的QQ留言: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安宁。其实真正的安宁在心里。在任何城市,都不难寻到安静的树林,难得是缺少真正安静的心灵,缺少一些能想着贤人君子们的心灵。
我们有幸接近这样的心灵。我静静地走在一片树林里,这已不是万松浦的树林。但此后不论走在何处,也许大家都能记住书院的那份和蔼安静,就会增加勇气穿过绝望,走向积极,在现实中行走,心却渐渐靠向高原。
我想,这也是书院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