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又开始叫了,但是你们却沉睡了。
成年之前我对死亡毫无概念,偶尔在家门口遇到,无非就是一群看似悲伤的人穿着黑色衣服代表着悲伤完成一场本该隆重的仪式,连一声哭泣可能他们都觉得多余,仅此而已。因为在帝都,别人的处理方式在我们看来似乎缺少太多的人情味,无关血缘,即无关痛痒。
第一次正式认知到死亡是在2012年春节过后,开学一个星期后我的盲人大叔去世了,这是第一次我必须参加的送别仪式。这场仪式对我们这样的家庭而言,算是比较隆重的,最起码第一次聚齐了家族里必须到的人,然后按照该有的仪式走一遍,大叔在家停留三天,然后至此和这个家族永别。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死亡的含义,脑子里也有了死亡这个概念。送别一个人,无论你有多么无助,离开的人再也看不见了,无论你有多么牵挂,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就是永别,阴阳两隔,两个世界的平行线,永远不再有交集。
盲人大叔是个算命先生,一辈子都在操劳中度过,直到生病离开的前一段时间也是在疼痛中熬过最后的日子。大叔从小就双目失明,由于是家里的老大,爷爷离开的早,家里的重担就落在他的身上。家里七个孩子,太小的就在学堂里转悠,能干活的就去挣工分养家糊口。大叔说他过五九年那会差点丧命在火盆了,因为眼睛看不见身边也没人,火烧着了他的棉衣,当别人发现时棉衣已经所剩无几,但他命大活了下来。那时候家里穷,大叔只顾着张罗着兄弟姐妹的终身大事却落得自己独个,就一直和奶奶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但大叔渴望能领养一个孩子,还是在我和他的聊天中得知的。有一回我带着大叔出去溜风,无聊之余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大叔说小时候眼睛老流水,家里没当回事,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再也没有见过光了。我说:“瞎爹(我们对大叔的称呼),你等我哪天比你先走,我就把我的眼角膜捐给你。”小时候孩子都特别单纯,连想法都单纯的天真。大叔说:“如果当时你奶奶同意给我带孩子,我领个女儿估计跟你一样大了。”这是唯一的一次我懂得大叔想有一个家。
上天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上天把大叔眼睛这扇心灵的窗户关了,却给他开了好几扇门。大叔的脑子特别灵活,转的特别快,记忆力也是超群,连我这个上过学的都自叹不如,所以我就经常叫他×半仙。他的耳朵也超级灵敏,听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经常上街给人算命维持生计,那时候村里没有车子直达街道,他就靠着一根手棍自己摸着去摸着回。他能够清楚的记得从哪个地方转角是回家的路,能够听出棍子敲打的水泥路或泥巴路不同的声音,能够记得到哪天谁找他算命,能够记得村里的孩子们是哪一天哪个时辰出生。大叔就是个劳碌命,辛苦了大半辈子,兄弟姐妹生活条件都有所改善,轮到能享两天福的时候,却得了重病,不到三四个月就和这个世界永远的再见了。
选择把大叔写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还因为对他最后的愧疚。小时候爸妈北漂,我和哥哥就和大叔还有奶奶一起生活,至于小时候的我有多么的不懂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儿时的回忆也随着我们和爸妈一起北漂而忘记了。但是记忆中大叔和奶奶还是都在的,只是时隔五六年,我再回去读书时,已经忘记了他们当年的模样。认出奶奶是因为她叫住我,认出大叔是因为他那根指路棍。大叔病重那个寒假我没有和爸妈一起过春节,而是选择在家陪着他和奶奶。病中的大叔似乎变了一个人,对身边的各种事情都充满着极度的不满意,包括每次按照他旨意做的饭他都觉得不合胃口。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一个寒假,我的耐性也被磨没了,最后开学那天收拾好行李的我干完大叔给的所有指示后正准备出发时,大叔的新指示又下来了,我冲他吼了一句:“我得走了。”没想到这就是和他的最后一次告别。我离开后大叔和奶奶在家自己照顾着,没想到离开的这么快,一转眼就真的成了一辈子的永别。我一直后悔着最后一次没有干完大叔给的指示再离开,而他再也没有指示给我了。
从此之后我一直在准备着家族里面的老人会随时离开我们,因为我寄宿上学,回去的次数少之又少,每一次和他们的交流我都小心翼翼,害怕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一直这么准备着但是从来没有准备好。当知了开始它们的生命之旅时,我离开他们回到父母身边,知了休眠时我再和他们偶尔见几次面面,但是这次他们生命的知了彻底休眠了。
大叔走后的第二年奶奶就走了,也许他俩又可以作伴生活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那年母亲节那天,奶奶在母亲节的前一天离开,没有跟我们说一句告别,就再也不说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很沉重,奶奶是那个时候我在老家唯一牵挂的人,放假唯一可以回家的理由就是看望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奶奶的离开,在我的印象里,虽然每一次见面奶奶都很虚弱,但是没有要离开的预兆。谁知道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奶奶出生在地主家庭,在农村,当村里还有些许人家在的时候我认为她是最知书达理的人。奶奶不喜欢多说话,永远在做一个聆听者,听老人们抱怨谁家孙子不听话,谁家孩子不懂事,谁谁谁家又成了留守老人。初中那会我每个周末回去和奶奶住,不忍心让年迈的她多操劳,每次我都在她的指导下,完成一天的伙食,压根我就不是个当大厨的料,每一次做出来的饭,连我自己都没食欲,但是奶奶他们还吃的好像很美味的样子。每一次看他们满足的样子,我就想努力的想把饭做的更可口一些,一次又一次之中我开始注意火候和盐度以及调料的搭配使用,后来慢慢的我自己能入口了,奶奶他们就吃得更香了。奶奶年岁大,容易犯迷糊,有时候做饭正开着火呢,她竟然坐那睡着了,糊的粮食也舍不得扔,大叔和她就得凑合一次又一次,有时候大叔实在忍不住了就抱怨几句,奶奶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还口,任由大叔一个人絮叨。不知道以前人们上学的时候学校的伙食是不是艰苦到连饭都吃不饱,但是奶奶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每个周末回去之前,奶奶和大叔就会算好日子,去街上买很多肉和水果,让我们回来补补营养,周末的两天真是吃足了一个星期的营养。
周五的下午是我们回去的日子,每次我都会在学校带一些零食回去让她尝尝鲜。但是有些东西奶奶没有见过,也舍不得吃,一个周末过去了,我再回来零食还在那放着,每次都是我哄着的她才吃几口,然后让我们也得吃。每次奶奶都在门前坐着等我们回来,那种盼望的眼神里夹杂着对孩子的期盼,也许我们在身边,奶奶又看到了小时候的叔叔姑姑们。妈妈叮嘱说他们不在家,没事的时候我们多帮帮奶奶他们做做家务,算是帮爸妈尽尽孝心。每个周末我都会把奶奶大叔一周的衣服拿出来洗洗,洗之前奶奶还会看着我和我聊聊天,等我洗完她就睡着了。老人能吃能喝能睡陪在孩子身边,就是儿孙们的福气。人人都说家有一老胜有一宝。哥哥是个调皮的孩子,有时候给大叔奶奶开玩笑,奶奶他们就傻乎乎的任由我们去闹,那个时候真是幸福的日子。
后来大叔走了,我们上高中寄宿回来的没那么勤了,奶奶在冬天不小心摔断了腿,也许那段时光是她人生里最难过的日子,没有人贴心的照料,没有合口的饭菜,偶尔吃一点,每个月回去看她就比上一次又瘦了一次,直到最后瘦成皮包骨。记得最后一次喂奶奶吃饭的时候,她就只喝几口汤,连话也说不动了,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我,把她想说的话通过眼神全部告诉了我。至此之后,再次得到奶奶的消息就是她永远的离开了,而那年也是我要离开他们上大学了。我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的日子都有奶奶的陪伴,她无形中教会我很多东西,做一个聆听者,不去计较任何东西,不去伤害别人,能做的事情就帮着别人做一些,做人大度一些……那段刻在脑子里的时光我不愿再记起,所以奶奶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直到前几天,房东奶奶和妈妈闲聊时,那个生命中陪伴我的奶奶在脑海里出现,那段时光再次在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而那些陪伴我走过童年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那个花还没有打苞的初春大叔永远的再也不见了,在那个知了还没有开始叫的初夏奶奶永远的离开了,生命经过一个又一个轮回,属于他们的生命到此终止。我所能再次看到的是他们在记忆中的模样,当然也希望无论此时他们在那里生活,一定要放心,在这个知了还没睡的夏天,他们的儿孙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