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胶东,人们把到海边贩卖鱼虾叫作“跑海”。我第一次跑海是在1959年春天。那时我在中学读初三,学校放假三天,让同学们返校时每人带回学杂费三元。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不假,区区三元学资就把父母愁坏了。那正是农业合作化时期,社员们都是集体劳动,不准有“个人行为”,所以,不到年终决算谁也拿不到一分钱。最后父亲说,这学费只能你自己挣了,现在海上正产鲜虾,我去借个本钱,你去跑趟海吧!我一听,浑身冒汗。我不愁到海港上货,愁在销售上,走村串户沿街叫卖,怎么张得开口?若遇到同学那多丢面子呀!可想想父亲也曾是教过几年书的先生,为了生计,不照样跑海?再说,哥十几岁就开始跑海,我都是二十岁的人了,为了自己的学费,有什么理由拒绝跑海?我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揣上父亲借来的本钱,推着独轮车,向十五里以外的五垒岛海港走去。到达海港正遇落潮,一直等到傍晚涨满潮渔船归港后,我才买足一车虾。归程不到一半天就黑透了,穿过最后一个村庄,道路便进入一片荒滩。这片荒滩,曾是枪毙六名罪犯的刑场,如今,在乌云压顶的黑夜,我独自一人行走在两边荒草凄凄的道路上,真是毛骨悚然。那时,我多么盼望家里能来人接接我。正想着,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是大兄吗?一听是哥的声音,我高兴得有想哭的感觉,忙答应一声紧走几步赶上前去。哥见我推满了一车虾,边接过推车边说,今天你不上货就好了,看样今晚准得下雨,若明天不停雨,这虾卖不出去就坏事了。我一听,见哥时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没影了,剩下的路走得很沉闷。
那天夜里,果然下起了大雨,我含着心事睡去。天还没亮妈把我叫醒,说外面的雨小了,今天下不了地,你哥要陪你赶宋村集。我一个骨碌爬起来,虽然跑海遇到雨天是个倒霉的事儿,可因此能有哥陪我去赶集,解决了卖虾的大难题,岂不是因祸得福?
哥推车,我拉车,冒着细雨上路了。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形容那二十五里泥泞的土路并不过份,那黏如胶状的黄土,粘在车轮上,很快就把车轮塞住转不动了,必须停车抠掉泥才能前进。在这样三步一停四步一抠的艰难旅途中,我突然想到,我的父亲和兄长,在他们跑海的经历中,何止一次地遇到过这种困境和挫折。
记得一次我放学回家,天已很晚了,可父亲跑海还没回来。母亲坐立不安,让我去迎接父亲。那次父亲去的海港回村有两条道路,我走的是南路,又怕父亲走北路,两路之间虽然距离不算远,但天黑看不见,我只好一面前进一面呼喊:爹--爹--在寂静的旷野上,我的喊爹声显得很响亮。果然父亲走的是北路,听到我的喊声便回喊起来。我循声跑了过去,见父亲正推着负重的小车在爬一道长长的慢坡。我忙抓起纤绳,躬身拉车。我知道,有我帮忙拉车爬上这道慢坡,父亲心里一定很高兴,可爬上坡顶父亲并没有夸我,只夸他今天上的海货真好。货好就能卖个好价钱,父亲的辛苦就能得个好回报。结果却是,父亲不仅白白付出了两天的辛苦,那次跑海还赔了钱。
还记得一次哥跑海去离家四十多里的北山销售,回来时又从柴草便宜的北山推回一车柴草。半路经过一条河沟车误住了,尽管哥身强力壮,可他几经努力也无法把车从污泥中推上那个陡坡。天色已晚,路上也没有一个行人能帮他一把,哥只好把柴草卸下,一捆捆扛上坡顶,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柴草重新装好,到家时已是大半夜了。看着儿子满头白毛大汗,母亲泪水涟涟……
想起这些,看看我和哥满身泥水,心里一酸,瞬间成熟了一个想法:生活,就是经受磨难。有了这想法很重要,它为我以后行进在坎坷的人生路上,作好了精神准备。
那天我俩连滚带爬赶到宋村时,已近中午,雨早就停了。哥一看集市上人头攒动,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想不到赶集的人会这么多,咱的虾不愁卖了。果然,虾筐打开,哥喊一声:卖虾啦!人立刻围了上来,经过讨价还价,哥把价位定得比别人的稍低点,立刻成交开秤了。一人购买,众人相随,虾筐前一片喊买声。哥掌秤,我收钱,忙得不可开交,只几个时辰,一百多斤海虾被抢购一空。我们点钱一算账,我的天!竟挣了近四元钱。哥一高兴说,走,我领你下馆子去。所谓下馆子,就是花了几角钱,每人吃了一碗烩饼。
回到家别提那欢乐的气氛了,爹笑妈笑全家笑。哥虽然那时已是分家单过了,挣来的钱他却分文不要,全部给了我。当我接过那三元六角钱,觉得它有千斤重,因为我知道这钱来之不易。
一次跑海的经历,对我是个教育,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能有个勤俭的好习惯,一定与那次跑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