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草帽的气色是那种白亮夹杂一层浅浅的淡黄颜色,是母亲掐的麦秸秆,亲手编成的。草帽本是遮阳挡雨的,但这顶草帽它改变了用途,是母亲专用来做麻食饭时的器物。
那时,每逢一年当中新收割的麦子一摊上场,母亲就和三三两两的村里妇女,要赶在碌碡进场之前,趁晾晒的间隙,围坐在麦场上,从摆晒在场里的麦子里,挑拣那白亮且身巧儿标致的秸秆,掐去两头,再剥下杆儿上的皮。于是,一根根顺溜滑爽的好秸秆就成了母亲编草帽的最初始物什了。
到了晚上,那精心挑选的麦秸秆在纳凉的母亲手里,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花辫子,再经过母亲一绕两绕地,等到了将孩儿们的梦都绕进了紧密的秸秆辫子里时,一顶样式很精巧,样子很漂亮的草帽就该完成了。
我是眼睛看着麦秸秆是以怎样的姿态融入到平常百姓生活家的。每一根秸秆里的清香,都是农家院落最惬意的诗话呢。草帽的长长秸辫,把农人的简洁情愫扯得悠远绵长;秸秆被编成的每一格花瓣,那是农家妇女最缜密的期盼,是宽广的向往在狭窄的麦秸秆上的怒放……
我的童年夏夜,是在灌满了麦秸秆清香气味的缱绻下过来的。那时的月牙总是那么令人遐想的清亮,像前世笑到今生的眼神;又恰似数千年前一个美轮美奂的经过。母亲手中的草帽,就是夹杂着月亮的美妙幻想编织起来的。
总是有屋檐下泥窝里的土燕,这些小精灵们不远万里,衔来了江南的稻香,在这样的月色下,小声且舒意地发出香香甜甜的呢喃,它们述说的寓言故事,是长江黄河的传奇,是江南江北的图腾呢,所有的生息精神一并被母亲编进了草帽里。
当然,这些燕子们明白,它们完全可以放心地春来冬往,或者早出晚归,因为农家的大门总是日夜为它们敞开的。
邻家大婶,也会在那样的夏夜,三五个地围拢来。这时的牛郎织女在这些年轻妇女的心神上就会飞扬起来,把这个夜晚的心事一古脑儿地倾倒给了南吹的风,让头顶的星空也为之动情。
星子们闪闪烁烁,比远古诗人的情绪还要激动。牛郎和织女星在垂首观望,仔细地聆听着人间屋檐下的烟火故事,还有这些大婶们只能到了夜间才可以放飞的心声。
母亲的草帽,编进了农家女人难以言说的几世情缘。漫天的星斗让稠密的心情稀疏了农户屋前的箴言,一颗流星哗地将天空分成不平等的的两半,一条弧形亮光,灼伤了创世的最初意愿。
一顶草帽把天上地下的玄秘用最简易的方式作了最完美的阐释。
当夜风带着它的神秘从远方捎来野外的犬吠时,母亲手下的草帽也圆满了一个残缺的结局。我的童心就是吞食了这些童话般的生活而成长起来的。
生活就是屋檐下的泥燕窝;生活就是大叔大婶们在打麦场上的打情骂俏;生活就是人家屋顶上飘渺的柴烟袅娜出的诗情画意;生活就是仲夏夜里一缕风的到访;生活就是月亮和星星升落时无眠的言说……生活就是母亲手中那顶白晃晃且坐禅的草帽。
这融进了童稚万般情趣的草帽,它载着生命在生活中艰辛挣扎的沉重,划向岁月的彼岸。
一颗流星,一声警句,留给人间几多疑惑。夜里,我枕着草帽的歌谣,使劲地向着茫茫漠地摆去。
我不知道草帽把自己的梦遗落到了何处,而我的梦,就像屋檐下的土燕,一直就卧在草帽的壳里。
草帽是一艘清凉的船,载着我的时光,驶向我曾经的沧海与桑田。
草帽一旦被编成了,母亲就会将它扣在大案板上木架的盛面翁上。整整一个夏季,母亲就在草帽上做麻食。那一堆面丁丁,在母亲飞快的手动作下,不大一会儿就从草帽的沿子上飘逸地飞出一堆带着卷花楞楞,带着麦秸秆香气的麻食面了。
看着那一个个漂亮的花瓣麻食,它们活灵灵地,仿佛有了生气,很时尚,却又古典;像美人儿的眼眸,传神还多情;又如同生活的辛酸,把古老的情调一撒,就搅醉了农家人一锅的饭食。
母亲时常撮些黄豆煮熟,再将豆腐丁丁,洋芋疙瘩以及小片片海带搅合在一起,炒熟,炖烂,然后汆进煮熟的麻食锅里。之后,饭勺一摆,来一锅花花彩彩的大烩,满碗的旋律,舞起了生命的诗篇。
到了晚上,麻食饭是不用再热的,凉凉爽爽,一人一碗,再往碗里调进油辣子和母亲自制的包谷醋,淋上一层酱油,端出屋门,来到院子的石榴树下,就着大蒜,就着月光和星光,吸溜吸溜的吃饭声让天地生香。
人间美味一直就是来自于母亲的手,来自于母亲做麻食的那顶草帽。
草帽的秸秆辫子有多长,人生的梦就有多长;饭碗里的麻食有多香,生命的岁月就有多香。
一顶草帽贯穿了上古至今的饮食文明,它使长江黄河的文化彰显出隽永的魅力。
一顶草帽,清香了土地对人的虔诚;一顶草帽,香薰了几世前的寓言故事,香透了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壮美景观。
一顶草帽,它就是渡我的船,载着前生后往的百般轮回,驶向熟麦季节那一声麦黄鸟的啼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