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从高密“五七红校”辍学进了工厂,十五岁的年龄,就开始了作为一个男人最初的跋涉。在我的意识里,青春的阳光有点像西伯利亚的早晨,一直被冰雪欺凌,也在冰雪中觉醒。车床隆隆的切割声是每个学徒工必须接受的音乐启蒙,而我感觉这种音乐正在切割我的动脉,把所有的理想都放逐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渐渐长大,应该背负成长的痛苦,站在当年那座楼的朝阳房间里,我只能认真填写父辈们留下的人生。那个政工科长很严厉,把我“下中农”的富有也变相羞辱了一番。我赤裸在修改的户口本上,被大姐牵领在他的字典里,感觉无处藏身。而他是一个历史的名词,只能留下一些动乱的语法。
我的大姐曾经在这座工厂,用山村姑娘的纯朴和执著,在毛坯车床上连续刮眼(用刮刀手工削平机面)七十二小时,创造了一位女工的神话,然后昏倒在机床上,被师傅们送往医院,然后送往山东工学院深造,成为高密的“王进喜”,成为那个年代的形象代言人。因此,我不会背叛她的杰出,尽管只有二十块钱的学徒费用,并且每天要承受十六个小时的“锻造”,才能回到父母深夜焦灼的目光里。我从钳工走到车工,是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主动请求上机床自食其力,完成定额的炙烤。我一直认为接受施舍是一种人格萎缩和精神褪色。我自小就剜过野菜,吃过榆树皮,所以什么苦都吃得了,能够承受任何燃烧。最后,我成了一名解放牌汽车维修工,可以学一门技术糊口,这种职业的变换是当时对优秀工人很高的奖赏。那一张张先进的红色纸片,是我给大姐最好的交代,大姐流泪了。
也许因有了这些奖赏,让我的初恋不期而至,一段绝美的初恋,一双充满磁性的眼睛,穿透很多年轻人的心脏,通过那个街口传送过来,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我应征入伍,用了一位军人三年的思念和最初的梦遗,搭建起幸福的乌托邦。再后来我脱下军装,又用了一位青年三分钟的凝咽,完成了初恋的掩埋。因为她修改了恋情。
今夜,我又站在这座楼前,听到一阵阵机器的轰鸣声,但不是机床切割的声音,不是那些学徒工最初的音乐了,那是掘土机的声音,正在推倒一座座布满灰烟布满奋斗布满记忆的墙壁。我看到一些历史被推翻,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而幸福早已埋在地下。
“叔叔,这座楼塌了”,一个小女孩说。是啊,历史如此沉静,可以把三十年的记忆一夜之间变成物质上的废墟。
我好像一直站在那座楼前,像羊脂球一样神圣地活着,成为普鲁士军官肉体推翻的对象,成为一种献身精神的站立。我听到了隆隆的轰鸣,听到了痛苦的重建,但我看到一座英雄纪念碑在废墟的身后站立起来,上面刻着千百人的名字,我就活在他们中间;我还听见了天国的乐音,从青岛二哥的《我们的力量》那唱诗般的语境里传来,那样祥和,那样令人神往。半个小时,当我的灵魂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感觉这些轰鸣更像机床停驻的尾音,剩下的,只是生命的碎屑;又像玛雅文化,像吴哥窟废弃的寓言,在被历史埋葬。
人生是伟大的,可以埋葬一些历史,又可以重建新的历史,虽然经常留下一些斧凿的痕迹。我在这座工厂过去的记忆中徘徊,看着掘土机一遍遍颠覆一位少年的仰望,埋葬一位女工的神话,就这么走着,看着,想着,一直到天亮了。因着它的推翻,我适应了很长时间,但我只能任由它被推翻,像切除一段生命的肢体。为此,我想起了师傅抚摸过的车床,想起了炉膛前工友们的血汗,想起了大姐昏倒的时刻。而那些记忆不会被推翻,它是我一生的瞩望,留给我最深的铭刻。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大气一些,浩瀚一些,可以容纳一些背叛和重建呢?况且历史和社会就是在反复背叛抑或重建中前进的,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一位现代哲人也就此做过彻底的思想性阐述。虽然现实的人生的背叛面对的就是一座精神废墟,而废墟之后,我们迎来的,将是一次又一次愈加辉煌的重建和愈发美丽的人生,在历史的言说里洒下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