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每当除夕之日,身处异乡的我在门口张贴对联、福贴时,一抹亮色便会从记忆深处涌出,浮现在眼前。那抹刻骨铭心的亮丽,便是高高飘扬在老家门窗上的“过门钱”。
在我的山东老家,春节历来都有张贴“过门钱”的习俗。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过门钱”和春联、年画一样,成为老家过大年时必不可少的节日盛装,缺一不可。“过门钱”又称“过门笺”,用红绿黄粉蓝五色彩纸剪刻而成,上部为吉语题额,中间为吉祥语或吉祥图案,下部呈多变的穗状,样式美观,寓意吉祥,精美绝伦,堪称传统文化艺术的灿烂结晶。每年除夕,老家各家各户在张贴春联的同时,把“过门钱”广贴于门、窗等处,与春联交相辉映,图文并茂,五彩缤纷,使过大年的气氛更加浓郁。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跟着家人张贴春联和“过门钱”,是与吃饺子一样令人渴望与兴奋的事情。除夕日下午,家人把门、窗清理干净,用旧笤帚蘸着自家煮好的浆糊,先把请人书写的春联贴好,然后将“过门钱”一张张粘贴在门楣、窗楣、灶台、粮囤、猪圈等重要位置。如果“过门钱”没有用完,母亲还会将剩余的贴在推车、农具、家具等上面,甚至院子当中那棵大槐树的树干上也被贴上一圈,显得充满活力。我家住在村庄最西头,毗邻生产队的饲养室、仓库、碾房等场所,父亲每年都会多买几沓“过门钱”回来,贴在生产队房屋的门窗上。就连村外的大场院屋和菜园小屋,虽然冬天处于闲置状态无人居住,父亲也照样把“过门钱”贴上。少时的我觉得父亲多事,长大后才明白父亲曾当过饲养员、保管员,看护过菜园和大场院,在生产队那些场所都住过,怀有一份深厚的感情。
贴“过门钱”看似简单,其实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活儿:既要粘贴牢固避免脱落,又不影响随风飘动,还要防止浆糊把“过门钱”弄皱弄破,必须一丝不苟、耐心细致才行。更为重要的是,贴“过门钱”还有许多讲究,颜色顺序绝对不可错乱,如门(窗)楣上要贴五色“过门钱”,黄色的居中,左边为绿色和红色,右边为粉红和蓝色,既能体现门丁兴旺的寓意,又将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显得五彩缤纷。又如,锅灶上方要贴黄色的,水磨上面要贴蓝色的等等,都有一定规矩,不可随意张贴。这种文化与技术并重的细致活儿,我们小孩自然插不上手,但却喜欢凑在旁边看热闹或帮助打打下手,与家人一起感受大年将至的浓浓气氛。“过门钱”贴好后,人还不能马上离开,防止因浆糊未干而被风吹落,这便是我等孩子们的光荣任务了。此时,家里的年糕、饽饽(馒头)、面鱼等刚刚蒸好,大锅里正热气腾腾地煮着猪肉和鸡鹅,母亲忙着准备晚上包饺子的菜馅,院子里弥漫着面香、米香、肉香、菜香等各种味道,一刻不停地刺激着嗅觉和味蕾,令我忍不住口水直咽。远处,时而有阵阵鞭炮声从村外传来,那是有的村人还在忙着上坟祭祖;近处,零星而清脆的爆竹声偶尔传入耳中,想必是哪家孩子性急,已在提前燃放。幼时的我一边望着刚贴上的“过门钱”,一边感受着除夕的气氛,觉得这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刻。
“过门钱,过门钱,落到地上都是钱”。老家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这句民谣,道出了人们对“过门钱”的美好寄托。“过门钱”以象征、谐音、寓意等手法,把民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以剪纸艺术的形式予以表达,并与北方民居特点巧妙结合,同春联、年画一道,烘托出过年时吉祥喜庆的独特气氛,成为老家过年时最亮丽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尽管乡亲们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房屋院落也多陈旧,但都不忘买几沓“过门钱”回来过年。神奇的是,随着“过门钱”贴于门、窗、灶、囤、圈等处,家家户户顿时显得喜气盈门,蓬荜生辉,呈现出一派崭新的农家场景和节日气象,仿佛风调雨顺、兴旺昌盛的好日子已经来临。
据老辈的人讲,在我们老家,春节张贴“过门钱”这一习俗已有数百年历史。“文革”初期,“过门钱”因上面刻有“福、禄、寿、财”等传统内容,成为“破四旧”的对象,一度濒临绝境。那一年春节,村里很多大门上只有对联闪耀,不见“过门钱”飘扬,使乡村大年的气氛减色不少,让人们总感觉缺少了什么,不习惯缺少了“过门钱”的大年。好在没过多久,充满智慧的民间艺术家便有了办法,改变吉祥用语的内容巧妙应对,使“过门钱”绝处逢生,得以幸存下来,继续飘扬在农家的门窗,装扮着老家的春节。我清楚地记得,有几年的春节,“过门钱”虽然外观依旧,但文字内容不再是“福禄寿财”等传统吉语,甚至连“丰收”、“平安”等中性词语也很少见,几乎清一色为“斗私批修”、“学习大寨”等流行口号。在内行的人看来,文字与图案可谓南辕北辙,毫不相干。那时的“过门钱”就与春联一样,被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但老家的乡亲们并不在意这些,觉得能在过年时张贴“过门钱”,创造喜庆气氛,便是最重要的。当然,随着“文革”的结束,“过门钱”很快又回归了它的本来形象和内容,显示了传统文化的巨大力量。
近年来,老家的“过门钱”也在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从材料、图案到制作工艺都越来越现代化、时尚化,寓意也更加丰富。同时,“过门钱”也仍然保留了古朴的乡土气息和传统的文化神韵,做到喜气依旧,“年味”依旧,从而更加令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