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不知是因为阅历的堆积导致了“审美钝化”,还是日趋条理化的生境格局本身使然,总感觉周围的一切张扬和躁动都在降温,即使春天这样的“季节”也不例外。
汽车终于驶出这个对季节毫无感觉的城市,驰向我心中那个“永远的老屋”。
冀东南的春天,历来的印象是“风多绿少、人畜匆匆,马达遍地,渠水湍湍”,现在重新零距离地感受春天,多的是一种扑面的和谐与自然:柏油路边的衡水湖,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湛蓝色的湖面,粼粼地闪着波光,一望无边;情人、荷花、鸟岛的景色已经变绿,竹林寺的钟声、宝云塔的风铃隐约着“九州之首”的古老与文明;开放区内,长嘴、红顶、短尾的鸟禽与人共舟,船码头秩序井然地迎送着远来观光的游人;十里湖岸已长满绿草,垂柳、石景、雕塑错落分布,踏青、垂钓、读书的人三五成群。出了湖区,公路两边各有几十米宽的杨树带,黄绿色的嫩叶挤满枝条;麦田油绿,持锹男女三三两两,远远地守着喷灌雨雾信步;田野里塑料大棚鳞次栉比,筒篙、莴笋、荷兰瓜等蔬菜无分季节、地域地在那儿生长……当汽车驶上清凉江大堤,不远处那个曾经被树和芦苇包围的村落就隐约可见了。
老家老屋,院子座落于村前,两面环水,一面毗邻,初建的格局正房五间,东西配房,雕檐大门,属于典型的“四合院”建筑。繁盛的当年,这儿的主人曾有“冬舍棉、夏舍单、二八月开粥场”的义举;后来随着世事变迁,窘迫中把所有配房一间间地扒掉、卖光,就连那个又宽又高的大门也变成了木栅栏——好在,庆幸的是几间正房和这个长着弯枣树的院落还在,仍旧对人们诠释着它的过去、包容与涵养:屋门旁那口几十年、裂了纹的老水缸,围着一圈的防冻物品还没拆去,旁边的石榴树已钻出嫩芽;靠南墙的旧篱笆,挂在上边干枯的扁豆秧蔓还没完全脱落,里面的白菜、萝卜等菜籽棵已经开出黄白色的花;西窗台上,母亲预备编铺团的麦莛还没破捆,又一个麦收季节就快到了……
张扬的春天都是相似的,平淡的春天各有各的平淡——
听春,是对老屋春天的一种分享。晚上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满州炕”上,拉掉电灯,纸糊的墙壁和吊顶上,立刻发出蟑虫爬动时轻微的“刺啦”声;堂屋房梁上的燕子,偶尔会叫上几声,似在提醒主人它这春天的使者无时不在;隔着清凉江大堤,还会听到江水击打桥墩和堤岸的声音。若遇下雨,雨点打在院中的薄土、脸盆和缸盖上的声音各不相同,从中能听出雨的大小,甚至听出青苗的长势、庄稼人的喜悦……母亲耳聋,把握春的节律,主要是“看”,特别是到春天播种季节,总喜欢晚上看天上的星,通过斗转星移,判断自己的菜园哪天该埋菜籽,哪天该移秧苗;大田里到不到播种谷物、栽种地瓜的时候,等等。
踏青,是人们极力渲染春意的传统风俗。母亲大半生劳作在田野这片离“春天”最近的地方,多半也就“身在青中不觉青”了。如今上了岁数,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在院子和房前屋后的两块空地转转,遥望田野的青苗,近看草上的露珠和树上的绿叶,不时地叫呼远离自己的那群小雏鸡……转完回到屋中,若余兴未消,又看墙上那张写满春意的旧画:清明上河,水秀山明,柳岸楼阁,车水马龙,繁荣买卖,商贾云集,无恶吏之暴敛,无刁民之恣行……有时还饶有兴味地指数画中的人头、街巷,骡马、船只……
春天,又是多梦的季节,老屋依然有老屋的梦。以前我和儿女在这个季节回家,晚上每每会被他们的呓语吵醒。当然儿子的梦,总离不了在院中那棵弯枣树下的砸布石上摔胶泥、造汽车;女儿的梦,往往与她儿时最亲密的几个伙伴和那只花鹅有关;我的青年时期也做过梦,内容无非是怎样端上一只非农业的“铁饭碗”……梦,在母亲那儿,过去是生活的部分,现在是生活的全部:年轻时儿女多、家境差,总能梦到炉火棉衣、瓮满囤溢;后来到儿女成家立业时,又常常梦到娶回的媳妇本分持家、遮里挡外;这些年虽然眼花耳背、脑钝心迟,但做的梦却越来越灵,梦到马奔鱼跃、涉水过桥等等十之八九应验,若梦到儿孙回家、打来电话,那准确率简直就是百分之百!
老屋的春天,有对“收获”的憧憬和期冀。母亲用篱笆圈起的小菜园,春天来得尤其要早,当田野刚刚变绿,这儿已经开出了很多的菜籽花:油菜、萝卜、白菜什么都有。由于栽种及时、管理精心,往往日后各种蔬菜长得都特别好。我每趟这个时节回家,母亲总是边收拾她的菜园,边打听孙子、孙女的生活学习情况,为他们的长进而欣喜,为他们的懈怠而忧虑,并返来复去地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要像管这菜园一样管好孩子……”现在儿女都要大了,盘点母亲对孙辈的期望,也许“及格”并不过分。去年这个时节,读高中的女儿回家看奶奶,穿的水洗裤打了小补丁,母亲很感意外,女儿说:“一块小补丁,看不出,也没什么不好。”后来母亲几次对我提及,自豪不已,似乎由衷地感到这个大门真的“后继有人”了……
老屋,是世纪的“三朝元老”,是季节的忠实守望;在其百年的存续过程中,从未奢望用斑斓的色彩点缀世界,只是平实自然地白描年华;它于是当之无愧地赢得了子孙,其魅力仅仅在于无论生活曲线的振幅有多大,始终信守“平平淡淡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