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传说蛇巧儿去天津了。她终于没能占胜儿媳妇儿,去了天津。
蛇巧儿其实姓佘,她娘在生了仨儿子之后生下她。爹娘希罕得不得了,啥名儿也没取,直接就叫巧儿。三十多年前,从邻县嫁进小村,天长日久佘巧儿被人们改成了蛇巧儿。
佘巧儿之所以被换成了蛇巧儿是有依据的。表面上,她脖子上总是系一条素色纱巾,嘴唇却涂得鲜红,眉毛像用毛笔描成的两提,圆圆的小眼睛上眨着一对双眼皮。脸上的物件儿组合起来,乍一看与小村河里的一种水蛇的头部很像。于是村人们慢慢地偷换了名字。
蛇巧儿打小没怎么读书,十三、四岁就在农业社下地干活儿了。农村也是一个小社会,蛇巧儿早早地穿梭其中,也早早地学会了见啥人说啥话,而且很是游刃有余。
那个时候,每个村都有民兵连。蛇巧儿十五岁上就当上了民兵连长。民兵连长么,自然少不了去公社开会、学习,甚至拉练。一来二去,蛇巧儿就和公社秘书有了一腿。当时公社最大的领导是主任,接着就是秘书。蛇巧儿搭上了这层关系,可算风光了两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蛇巧儿的这件丑事被那秘书的老婆察觉后,秘书只好忍痛割爱,将蛇巧儿甩掉。姜毕竟是老的辣,能将她勾搭来,自然也会哄她离开。那个时候生活作风的问题直接与政治生命挂勾,秘书拎得清哪头轻哪头重。
蛇巧儿给人充当了两年“干粮”,自觉不怎么光彩,于是主动要求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夫赶紧想办法开介绍信、领结婚证。当时她周岁不满二十,未婚夫也就是现在的老公——满子又是烟又是酒地备好,交给了蛇巧儿。蛇巧儿是否将烟酒送出去,满子也没追问,他认为不送肯定拿不到介绍信。总之,两个人扯了结婚证,蛇巧儿成了小村的正式社员。
说起满子,其实他当时是一个心气很高,很挑剔的小伙子。高中毕业后因娘舅一门是中农成分,推荐工农兵大学和应征入伍都是被这一票否决掉的。于是只好一颗红心一套准备,投身到小村的农业建设当中。满子干活儿任劳任怨,且文化又高,很快被选拔成小村四个生产队中三队的副队长。在农村,这也是一条相看媳妇儿的过硬条件。
满子人品好,长相也在村里屈指可数。可选了蛇巧儿当老婆,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从一个鼻孔吸溜着两股鼻涕的小孩子长成中年人,认识事物的想法也一变再变。现在回头再看看那些被人们嗤之以鼻、甚或唾弃的丑事,竟一度凭空枝生出几分理解,甚至还会无耻地同情。
蛇巧儿刚嫁过来那会儿,满子两口子住东屋。弟妹和父母住西屋。二弟仅比满子小三岁,他们结婚没多久,父母就又忙着为二弟订下了媳妇儿。很快蛇巧儿的蛇性也显露无遗。她撺掇满子让公婆申请宅基地,她们两口子住旧屋。按照当地习俗,该长子、大门儿上另起炉灶搬出去,蛇巧儿看中了临街路段,死活赖上不走了。首先满子让步了,去游说父母,后来父母也同意了。可不,万一刚娶回来的媳妇儿与儿子掰黄了咋整?
满子父母搬出去之后,蛇巧儿便开始与满子打架。几年中也不见添丁进口,小村开始传说满子与蛇巧儿开仗的八卦故事。诸如蛇巧儿外面有人,不给满子生养,甚至不让满子近身等等。传的最凶的一段时间人们竟然说满子已买好了长刀,宰杀大牲口那种,只剩下磨刃口。再后来蛇巧儿肚子腆出来了,又后来女儿出世了,确切说女儿出生在他们结婚五年后。娃子长着俊俊的脸蛋儿,满子娘说是满子的骨血;村人们说这丫头比哪吒还金贵,蛇巧儿进门五年后才降生。
有了丫头之后,蛇巧儿又长一项本事,学会骂大街。那多半是在满子帮爹妈家干活儿后,蛇巧儿便会撵过去嚎叫一番。
蛇巧儿谁也不怕,谁都敢骂,惟独对满子三叔始终心存一丝敬畏。满子三叔是村里有名的厉害角色,忍受不了满子受的窝囊气。老头隔三差五地会去巡视一番,而且总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为满子撑腰。直到多年以后老头故去后,满子被蛇巧儿禁足,不准参加三叔的葬礼。
满子当了爹,更加逆来顺受。蛇巧儿指东,他不会去西。为了过日子,满子这个曾经村里响当当的秀才,不得不无限期地忍气吞声。
又过三年后,儿子出生了。尽管眉眼还是满子的模子,但仍然捂不住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蛇巧儿给满子扣上的那顶绿帽子稳如泰山,且臭气熏天日胜一日。可以庆幸的是满子一家的小日子似乎比从前平静了些,那时,农村也早已包产到户,各家伺弄着几亩薄田。满子农闲时便干起瓦工活儿,活计虽说累点儿,但儿女都要上学,加上一应日常开销,不外出挣点儿钱是万万玩不转的。
满子打工去了,有人便趁机添油加醋,蛇巧儿公开搞破鞋成了村庄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说之露骨之不雅,以至于十几岁的我总是为满子愤慨。那时的我每当大人们毫不羞耻地说起,便会气愤到诅咒蛇巧儿也像传说中的男人一样精尽而亡,全然不明白女人压根儿就没有“精”这样宝贝。
细细盘点,满子总是名声很响,年轻时英俊倜傥,娶个声名远播的老婆,两口子打架差点搭上人命,蛇巧儿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更唱响了满子,满子的懦弱窝囊也反衬出蛇巧儿的飞扬跋扈。
满子一年年外出务工,工钱也源源不断地交到蛇巧儿的手里。儿女也一天天长大了,满子临街的院落也今非昔比。三间旧房和一间耳房被翻盖成四间大正房,室内设计和装修让满子又一次大显身手。满子本来就有才,加上在外闯荡几年,楞是把农村的砖瓦房打扮成城里的楼房模样。
那几年是满子最风光的日子,也是蛇巧儿和满子最恩爱的几年。村人们总是听到蛇巧儿有些肉麻的嗲声嗲气,“满子——满子”是蛇巧儿吩咐满子干活儿的先头语。
又过几年满子在蛇巧儿的指挥下于临街地段处建起了二层小楼。识字不多的蛇巧儿却颇有经济头脑,她撺掇着满子早早地步入小城镇建设的洪流。可以想见处在城乡结合部的小村,临街房子也是抢手货。满子将小楼都安顿妥帖后,蛇巧儿就出租了楼房。每年四、五万租金对农村人家来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进项啊!随着满子家轰轰烈烈建房的这几年,蛇巧儿的名声也更大了。人们都说蛇巧儿不光擅长男女之事,也更具持家的长远眼光,是全家的总设计师。而满子贡献的是技术活儿,充其量也仅仅是冲锋陷阵的一个小卒子。
蛇巧儿建设家园的宏伟目标终于圆满完成了,她又开始琢磨野外的几亩梁地。塞北很少有风调雨顺的年月,每年靠天种地往往收不了几斗粮食,她又寻思着种树。但近几年村民们铺天盖地地将松树栽在耕地里,蛇巧儿觉得自家不适合再种松树了,应该种果树或景观树,这样肯定不会把投资都栽进去打水漂,几年后也肯定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那年,满子在地里种完果树后又出门了。
满子这一走,怕是再难回家门了。村人们纷纷传说着这句话,似在为满子鸣不平。渐渐成年的我也会在闲得无聊时去审视一下人们津津乐道的那些事那些人。有时候我会因觉得自己与大家同仇敌慨而沾沾自喜,有时候也会因别人有些猥琐而似乎觉得自己也更猥琐。
有钱了,蛇巧儿依旧如常地装扮。她如常地扑粉描眉抹口红,直到五十开外依然剪成二十年前流行的青年头,而且烫成大卷。这是个在生活中挥洒自如、淋漓尽致的女人,骨子里的钢性使得她从来都不压抑自己。她的精明和善于交际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是最下作的。三十多年来,很少有人去捕捉契机,理性地去发现她身上的优点。这个念头的产生,我近乎有了村人们眼中蛇巧儿的无耻。
之后几年,满子回家次数的确少了。即使过时过节回来也住很少几天,像旅游住店一样。所不同的是离开前满子会狠狠地揍蛇巧儿一顿,这样的结果是蛇巧儿脸上、身上总是黑乌蓝青地、半月二十天地挂着彩。之后,村中老人们便会幸灾乐祸地互相学说。
蛇巧儿一度曾有过离婚的念头。人们传说着的时候又伴之以嗤之以鼻,而且是除了轻蔑再也无从去形容那种不屑。“她不会舍得那份家业净身出户,她也别做让满子净身出户的美梦!”村人们同气连枝似的站在了满子一边。之后蛇巧儿消停了好长一段日子,平日里话少了些,做事好像更沉稳些。在她眼底人们明显可以读到些许深沉的情绪,不再仅仅是空洞和张扬。那似乎是一种欲说无言的情绪,像暗夜里忽明忽暗的一束烛光;又或者是月色下跳跃在枯枝上的声声鸟啼,浮动着些许动人与无助。
日子越发好过了,蛇巧儿开始在麻将桌上度日。麻友们又传出八卦,蛇巧儿蓄意在饭食里下药,要除掉满子。传出这话的直接后果是满子表弟频频光顾,这个村中威望颇高的男人,每天坚守在满子家的麻将桌旁。他旁敲侧击地对蛇巧儿暗示并警告,害人性命可不是好玩的。如若一旦满子哥有什么不测,哥的所有亲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今天,满子和蛇巧儿依然都活的健健康康的。只是蛇巧儿长着一颗蛇蝎之心的恶名更加坐实。满子和蛇巧儿仅仅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这让所有村中老年人为之愤慨。
几年前满子女儿出嫁了,已有了外孙。大前年儿子大学毕业签约天津一家国企,前年娶了同在天津工作的同乡媳妇儿。在儿女的每一件人生大事上,蛇巧儿和满子都高度地同心同德。儿子买房及媳妇儿孕育产子一应琐碎,蛇巧儿从未掉链子,不管与满子共同出席什么场合,他俩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我暗地里寻思,满子天性善良懦弱,胸中纵有大才也无驰骋人生风雨的气迫。加之他从始至终对蛇巧儿言听计从,家庭中平等和谐的天平早已倾斜。而蛇巧儿虽为女子,却胸怀万千山水,只可惜在农村的小天地里也最终将化作尘埃。或许在他俩的婚姻中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被月老拴错的红线。蛇巧儿和满子的悲剧婚姻让我想起老人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婚嫁一定要门当户对。是的,情趣相投是精神世界的门当户对,是人们一生中最应该看重的门当户对。
年后,蛇巧儿去了天津。年前还传言她老大不乐意挪窝,只是大半辈子颐指气使的蛇巧儿最终在自己儿媳面前低下了头颅,让她软弱下来的唯一原因是那里有她出生不久的孙子正等着她去照顾。
而这个年后满子搭载的列车又匆匆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