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姥爷去世了。
今天,我从微信群里看到舅舅与姥姥回乡的消息,因担心姥姥路上辛苦,在和妈妈通话时便提了一句,谁知竟得来这样的消息。妈妈定是觉得,这样远的亲戚,何况又已病了多年,不必给我另添心事。可是关于生死的思绪已在我心中萦绕了。
我确是忆不起大舅姥爷的音容笑貌了,只依稀记得是一个微胖而慈爱的长者——这印象,至少也要追溯到十五年前。每次姥姥带我去拜访,他总是亲自下厨做肉丸子与我吃。我那时约四五岁,还用不熟筷子,肉丸子常常滚落到桌上,他便拣那滚落的送到自己口里,依旧鼓励我从盘里挟。六岁我随父母到了烟台,便绝少见面的机会了,也许过年节时曾在姥姥家来往的客人中见过,印象总没有那样深。几年前听说他得了脑血栓,我也并未在祷念时特意求告他的健康,谁知一位温厚的长者,就这样悄然地去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个人的离去就如同投入忘川的一粒石子,唯留下一时的涟漪而已。亲人哀恸,可日子也照旧的一天天过下去,或许在生命的某一个时间,因着某个触动而想起逝者,哀伤袭来,却总会如潮水退去。
我没有哭。
我从小就是一个凉薄的人。三四岁时我想过自杀,尽管父母亲人待我如掌上明珠。可那时我冷眼旁观书本里悲欢的和身边人世间的喧嚷,憎恶幼儿园里同学的无知卑劣;以一种做客的心态疏离地待在自己家里,听话,安静,从不主动要什么东西。那时死亡于我是一种虚空中的静谧安宁所在,当我向往它的时候,从未想过我是父母的唯一的女儿。我很小的时候,曾拍着手笑称一位快要离世的老人“新娘子”——因为她身上寿衣的鲜艳颜色——尽管她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我的话是微笑了的。当我的老姥娘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去奔丧,尽管当时正上学并面临着一个当时很重要的考试,尽管父母都劝我不必回去,因为我已经在她卧床不起时探望过一次了。可是如今我痛恨那时候的顺从,因为一次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考试,我没能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最后一程。我请妈妈买一包冰糖放在她的墓前,因为我小时候曾答应长大后好好孝敬她,给她买冰糖吃。
然而我的悲伤是因为我的失去,我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从此无所归依。这真是彻头彻尾利己主义者的自私。我读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读袁枚《祭妹文》,常常为人家的事泪落不能自已,可是大舅姥爷的死,我掉不出眼泪来,尽管他曾那么疼爱我;老姥娘离世已经几年了,我甚至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悼词。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可是我并不畏惧死亡,正如我不畏惧生活一样。我最亲爱的姥姥曾辗转于恶性肿瘤的魔掌下,我也未曾下泪。因为我不觉得死亡可怖,——只是心疼姥姥在医院里所受的苦。姥姥步态从容地从死神的袖中走出来,正是因为她自己源于信仰的达观态度。我觉得颇与道楷禅师示寂时所言类似:“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即便宗教有再多我不理解的地方,仅是生死观这一条,便值得我一生敬重了。
庄子亦有言:“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生命之来源去处,从古希腊至今,依旧是不可解的哲学命题,对庄子所谓“气”也不妨姑且存疑,但其高明之处在于将生死置于一种自然冲淡的境界里。
究竟“一死生”,“齐彭殇”,还是“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其实说不清,也没那么重要。生死既不由人选,生则乐生,死则乐死罢了。
然而至少到现在,我是做不到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的。还是小时候,独个背着书包上学去,路上遇见一只后面双腿轧断的小猫,在路上只用前爪吃力地爬。我犹豫许久,仍是弃它不顾,自己走了,只因为若送它回家,上学一定要迟到了。天知道我因为该死的“上学”而做下了多少不能原谅自己的事。至今想起来仍不能释怀,为那只猫儿,为自己的麻木与冷心冷情。即使我因此而死后要到地狱里面去,也是颇为应当应分的。
过世了的大舅姥爷,也许入了又一次轮回,也许去了上帝或佛祖的所在,也许回到生命最本原的形态去,无论哪一种,于他自身来说,都不是可悲的。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我并未懂得生命真谛而作此文,原是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