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属于楚辞的时光
任何一种艺术,欣赏欣赏是容易的,研究却有相当的难度。研究,其实也是一种深入其体其髓的欣赏,是骨子里的爱。对楚辞,人多怀有畏难之心,的确,一般人,能够读懂屈赋25篇,已经了不起,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读懂《离骚》,深感前路漫漫。
在此之前,并没有认真地下研究屈原之决心,一直在边缘地带徘徊。所以,读《中华文化史》、《中国历史》、《中国巫傩史》、《战国盛世》、《巴楚文化源流》等书,包括一些地方志,以及跟地方文化相关的散文随笔,甚至有关屈原的历史小说,还搜罗了一些屈原的故事,这些动作,仍表现出一种徘徊的姿态。从去年开始,才开始看一些有关楚文化研究方面的书籍,准备读《史记》、《战国策》、《山海经》、《水经注》、《徐霞客游记》。终因时间精力有限最后都不了了之,倒是闲书看了不少。因为所谓闲书,与我的本性更加接近,它们摆在那里,充满了魔力,每每闲下来,手便不由自主伸了过去。
最近几月,不知道一股什么力量,总在督促我走向楚辞,每看到屈原、楚辞这些字眼,不由生出故人之情,为自己的畏难与惰性,愧疚不已。
不能这样下去了。
前面的那些阅读,或者说一般的“闲看”,包括对时下一些学人文章的了解,都不过是徘徊,我徘徊的时间,实在够长了。
今年,难得地有了属于自己的上午,有一段相对安宁的时间,这是阅读所需要的,早晨这样的好时光理所当然属于楚辞。
当我准备认真接近楚辞的时候,碰上了汤炳正先生这样的良师。当代人研究屈原者多如繁星,专家学者不计其数,到底选哪一个人的著作,作为自己的先导,实难定夺。只能一本本去读,谓之学习。幸运的是,我首先读的就是汤先生的《楚辞讲座》,这是先生1983年以前给他的学生们上课的讲义,由先生贤孙汤序波先生在其身后整理出版。当年聆听先生讲座的一些人,如今已是屈学界翘楚,我有幸读到这本书,有与诸多前辈学者同受教之机会,幸莫大焉!
早春天气还有些冷,每天早晨,送走女儿之后,于床拥被,开始读《楚辞讲座》。先生的语言干净利落、平白如话,我喜欢这种简洁明朗、充满人情味的学术文章,读起来如沐春风,学术著作都这样去写,想必后学者进步得更快点吧。想当年埋头苦啃那些理论术语堆砌、不知所云的文学理论著作时,又崇拜又恨自己笨的样子,真是可笑。哪是我笨呢?只是无缘得遇良师。真正的大家从来不拿可怕的术语故弄玄虚,而是平易近人的,是朴素的。但汤先生的逻辑思维是严密的,行文是严谨的,从没有不着边际的散漫之语。文如其人,想必先生是平易谦和、徇徇如也,在这样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执着的治学之心。对先生的文章,第一遍只是研读和欣赏,打算第二遍再做梳理,好好做读书笔记,摘出重要的对自己具有指导意义的章句。
读《讲座》到九点左右,起床,梳洗,然后诵读《楚辞》。屈原是爱美之人,若以蓬头垢面的慵懒之态读其作品,有不敬之嫌,内心感到不妥。呵呵,这大约是一般人畏惧楚辞的又一原因?楚辞对追随的人,有清洁的要求,心怀鬼胎的人,或者仪容猥琐的邋遢鬼是读不了楚辞的吧,且戏猜之。
虽然有了这样的开端,仍不能说,我已下定研究屈原之决心。这样的开始,只是对自己定力和悟性的一个检验,或许能坚持下去?或许能在这样的坚持中悟出一些什么,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小径?倘果真如此,一路向前,此生不悔。倘坚持不了,或者坚持到最后,仍是死木头一块,那么还是回头读读闲书吧。
并不想放弃热爱的散文写作,尽管写得少写得不好,但那是来自内心的需求。写散文与研读楚辞,二者矛盾耶?相长耶?不可知。幸运的是,二者于我,都是业余修炼,因为业余,便有了找到中间道路的可能性。只是从此,再不能由着性子乱读书了,屈学也好,文学也好,读书必须有所选择,因为属于我的时光越来越少。那些“漫卷诗书”的时光,多么美好又多么奢侈啊。生命如此有限,能读之书更有限,还是有所选择好,人到中年,计划时间越来越重要了。
读专家的著作,像在阳关大道上徜徉,在美景中留连;相信翻过一座座书山,总能找到一条独属我的小径,尽管崎岖幽隘、狭窄陡峭,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走通的那一天。或许我只能用散文的笔法,写一些心得而已,无论怎样,总算没有虚度时光,也算有所收获吧。
说出心中所想,感觉轻松了不少。总算开始了,早晨的时光属于楚辞。
(二)由读楚辞想到的
我读楚辞,只能像启蒙童生一样,老老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边读边看注释,不认识的字多,要记住读音,弄清词义,注释里没有的,还得查古汉语常用词典。往往看注释的时间,远远长过读诗的时间。这不像读小说读散文,如遇美食,一逞阅读之快意。读楚辞,只能像啃骨头,有点枯燥有点急人。古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先乖乖地读吧,最好能闭目成诵,如果连熟读楚辞都做不到,更不要谈了解了。况楚辞读再多遍,其义也不自现,一部《天问》,一部《离骚》,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发现,最后把自己也弄得糊涂起来,只好再一次从头开始。我坚信一条,总有一天,义会出现。
刚开始,当然用普通话读,这是我们从小就养成的“良好的”诵读习惯,仿佛只有普通话,才能读出文学作品的美感与情意,这习惯到底好不好,暂且不论。用自己“不普通”的普通话读了很长时间的楚辞,终于在某个春天的清晨,在古筝《掬水》的清韵中,想到一个问题。屈原是秭归人,楚辞“纪楚物、作楚声”,我为什么要用自己蹩脚的北方话读楚辞而不用天天说着的流畅的本色的楚语呢?想当年,屈原会用北方的秦国话或者齐国话吟诵自己的诗篇吗?当然不会!跟屈原说着同一个地方的方言,却用别人的方言读他的作品,且一直都不觉悟,看看,自己在不知觉中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最好的吟诵楚辞的语言,不就是我们天天在说的秭归方言吗?仿佛灵光一闪,这灵光在我头脑里闪了又闪。
门前的树林,槐树居多,槐树黑森森的,还没有春的消息,少数的杨树已发出一树树新芽。真高兴这个春天的早晨,真理之芽就这样长出了我的心扉。昨天以前,我的心还如黑森森的槐树林,谁想到一片绿叶正等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呢?应和着清晨的鸟鸣,我开始用地地道道的秭归方言大声诵读《远游》:“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在别人看来,这场景也许可笑,就连我自己,也还有些不习惯,似乎“普通话”,才是书面语言的正宗。但我想屈老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说:这就对了!
两千多年,一个地方的语言可能会有许多变化,尤其文字所代表的内容,有些消失了,有些却添加进来。不同的时代总会产生一些新的词语,像电脑、手机、互联网、电影、足球……但在一代代口口相授流传的过程中,有些东西是永远难以改变的,像说话的语调、语音、语气,从祖先的祖先的祖先那里继承下来,以至于只要听一个人开口说话,就知道他来自哪里,以至于同一个地方的人,在体形和表情上,总有着某些神似之处,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由此想到乐平里的骚坛,自明清到民国,年年端午,自发云集到乐平里屈原庙来吟诗的乡村诗人们,他们用家乡话一句句唱出他们对诗人的崇敬和怀念,大概没有比这更纯真的纪念方式。现在的骚坛,仍有几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每年端午节,还可一睹他们唱诗的风采。屈原泽畔行吟的样子和声音大概跟他们差不多吧,我常天真地这样想。唱诗本来是极普通的一个事情,过去私塾里的先生天天就是这样唱的,小孩子跟着摇头晃脑地唱了多少代啊,现在反而不普通了。文化的断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渐渐忘了历史的本来面貌,创造出新的模式和规范,历史真的是无法重现也很难继承的。也许在屈原的时代,也有方言跟书面语言、官话与土话之分,非常注重从民间文学吸取营养的屈原,在他的诗歌中保留了很多方言的元素。两千年来,或许词义与语调发生过一些变化,但万变不离其踪,从楚地方言到楚辞,一定有一条隐秘的小径存在。
屈原的时代不推广普通话,他自然只能用家乡话读他的诗篇,我用秭归方言读屈原的作品,这就对了。所以,我建议所有的人,如果读楚辞,请用楚地方言,如果不知道哪里的方言算楚语,那么学说秭归话,错不了很远。
女儿开口学说的,就是普通话,她是先学会普通话,再跟着外公外婆学会了方言。将方言从女儿的世界“赶尽杀绝”的做法,太“崇普媚通”了,现在想想甚是不妥,多会一门语言,就多一条道路,方言与普通话,国语与英语,各种语言其实并不矛盾,以后我得好好教她说我们的方言。一位北方朋友总喜欢纠正我的“普通话”,这回呀,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我的“鸟语”,他眼里的“鸟语”说不定就是解开楚辞楚读的一把金钥匙呢!
严格来说,楚辞也不是用来读,而是用来“唱”的。《渔父》中说屈原“形容枯槁,行吟泽畔”,他一边走着一边唱着,他那些诗,就是这样边走边“唱”出来的吧?曾在湖南溆浦听一位老先生唱《涉江》,听着那么凄凉婉啭的音调,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后来,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跟一位学者谈到屈原诗歌的流传问题,她也说到了边走边唱。我仿佛能大致想像出来屈子的形象和声音,因为同音同调,同饮一江水同食一方出产之物,同看同游那几千年不变的江山,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屈子。
所以,我的读楚辞,不仅要老老实实地百读千读,还得用我们音调婉转的方言去“唱”,现在,还不能自得地摇头晃脑,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吧。童年发蒙时“唱书”的天真烂漫仿佛又回来了,那山谷里的琅琅书声犹在耳边,对着早春的亮白天光,追溯着童年,也追溯着楚辞的缈缈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