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透过天窗给幽静的病房披上一层如水的轻纱,病榻上的母亲蜷缩在如雪的被窝里睡得那样平静而安详。紧挨母亲躺在长长的折叠椅床上,连日来发生的故事就像倒带似的在眼前回播。
一周前那个寒风呼啸的上午,接到小妹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整个人就像亲历一次七八级的大地震,尽管小妹再三强调,母亲只是从农村老家来城里过冬,居室温度偏高不适应上火引起咳嗽又导致肺炎,消消炎就会没事的,可我的心还是悬得老高,毕竟是九十岁的老人了,经不得一点折腾。乘车火速赶往医院,母亲正在打点滴,鼻子里还输着氧,小妹说是为缓解咳嗽的。母亲强打精神抬起头用核桃般臃肿的眼睛看着我:“你忙,我不让他们告诉你,你还是知道了。”我还母亲一个微笑,母亲神情激动地继续道:“那个二小(母亲的二孙子)就怕我死,出差回来水还没顾上喝一口,就带我来医院了。不就是咳嗽吗?吃点药就好了,可他非来医院。再说也该死了,活多大是个够。”
从母亲说话的神态表情,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哪里是在埋怨孙子,是在夸奖自己的孙子炫耀自己的幸福呢。顺着母亲的弦外之音,我接过话茬儿:“从老家小村上下到所有的亲戚,谁有您这样孝顺的孙子?就是您活得厌烦了想死,也得问问孙子答应不答应呢!”母亲笑了,笑得那样彻底实在,且洋溢着无法按捺的兴奋继续道:“这不,去年才带我游了厦门,前些日子又要带我出去。我说走路慢没有我么老的人旅游,还说要给我买轮椅推着我转悠,再好的地方,我能看出个什么,那不是丢钱吗?”“在您眼里是丢钱,可在孙子的心里是花得最值得的钱。”母亲没再接我的话,满满的幸福荡漾的皱纹纸一样的脸上。
母亲已有五十年没进过医院了,日常很少有什么碎病,即使感冒了,吃几粒胶囊也就过去了。这次住院,让所有她爱的人都捏着一把汗,尤其是身体本来欠佳的姨妈,带着女儿们来医院看望了母亲,还特意安排二女儿时刻关注着母亲的病情,及时把信息反馈于她。而母亲也最怕姨妈着急,并嘱咐我们回姨妈电话时就说她很好,让姨妈放心。有时亲情的灵犀是互通的,母亲正说着姨妈,姨妈来电了,询问了母亲的病情,还说美国的儿子转告母亲,要多输抗生素,抗生素对肺炎的治疗效果显著。我把姨妈的通话内容告诉了母亲,母亲还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抗生素是什么东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远在美国的外甥牵挂着自己,这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母亲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润了许多,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自豪和骄傲,还自言自语道:“连军平也知道我病了,大老远的,不该告诉孩子。”
长达八小时的点滴总算输完了,母亲虽然咳嗽依然,胸脯疼痛依然,还有自己都无法说清的难受依然,但解除了输液时怕走针不能自由的桎梏,显得轻松了好多。我正要借着母亲的这份好心情聆听母亲童年时的故事,三小(母亲的三孙儿)领着三岁的女儿宝贝来了。宝贝看见姥姥鼻子里的氧气就往下摘,还不停地问:“你输液了没?疼不疼?”边说边把太奶奶棉马甲上的纽扣一个挨一个都系上。又发现姥姥的手输液时扎出红一片紫一片的青,拽着爸爸的手去抚摸姥姥的手,不让停下来。三小告诉女儿:“太奶奶的手饱经沧桑。”女儿不懂爸爸在说什么,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爸爸。九十岁的母亲享受着三岁重孙的这份爱,自然是喜不能抑,打开柜子让宝贝去找自己喜欢的吃的。
如今,母亲膝下儿女孙甥共计三十五人,在这个四世大家族里,除十人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读书,二十多人都在同城居住,大家只要抽得出时间,一准在医院探望陪伴母亲,母亲的病房最热闹的要数傍晚时分了,下班的,放学的都会云集在母亲身边,有的喂开水,有的喂水果,有的喂糕点,就连上学的小不点也会买上自己认为口感最好的蛋糕送给姥姥,还再三嘱咐不能送了别人,母亲都忙不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去在意自己的病情。足足热闹了一个多小时,病房渐渐恢复平静。可母亲的心仍然在潮水般翻腾着,挣扎着疲惫的眼神对同室陪伺丈夫的大姐说:“我这儿女孙孙一大堆,影响你们休息了吧?”我知道母亲是在用反语来张扬自己的幸福呢。当然,曾经是教师的大姐同样会意了母亲话中的意思,感动地说:“大娘,您好福气,孙男儿女一大群,真让人羡慕!好好保养,活个百岁老人!”母亲微笑着不住地点头。
夜,在我没完没了的思绪中越来越静了,枕着母亲的幸福,驾驭窄窄的椅床,我终于进入了甜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