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眼里,莫莫显然是一条幸福无边的狗了,吃肉,啃骨头,喝奶,有清水,有玩具,允许它在床上打滚,允许它在沙发上睡觉,甚至允许它在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时候对着你吼叫,当然,最主要的是,它有个温暖的栖息之所。
当它很放肆地仰天躺下来,打着呼噜睡觉的时候,我喜欢注视着它无比放松的样子,感觉它的幸福与我有关,没有我的收留,它或许就不可能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渡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没有我们的呵护,它可能连一顿饱食都成奢望,所以它喜欢趴在我怀里,或者卧在我的腿上,跟我一起看电视,或者看书。
我在打开电脑后,它总是很服帖地卧在我身后,它或者知道这个时间会很长,可以抓紧时间睡一个好觉,但多半我只要一回头,它就会抬起头来与你对视。我不大敢长久地跟它对视,它的眼睛里有一种悲怜的清澈,好似它一直在乞求什么,但你一直也未曾满足或成全过它,我会生出一丝哀伤,想象我的眼神逐渐融进它的眼神,我们都是心怀忧郁的动物。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看它打滚,肆意而陶醉,若一个小孩子凭空得了一件宝物那般,我想,活到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概已经不会这样张扬而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得意了,大家更喜欢安静地把那些该快乐的事情放在心里,不苟言笑。某种意义上,不苟言笑也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一个人的成熟,便意味着他可把握机会得到幻想中的幸福,跟莫莫一般,无烦恼的幸福,大概每个劳累的人都有向往过。起码,我们全家人都向往自己可以生而为莫莫一样的狗,做爸爸的不必每天为了挣些养家糊口的钱而奔波,做儿子的也不必为赔上一个好觉捧上一本厚书而劳累,做妈妈的更不必为父母的身体和家人的饭食而忧心,大家都想做莫莫,吃饱了便打滚,用很大的声音啃骨头,或者滚球,吧喳吧喳地喝水,陶醉地撒尿,之后睡觉。
莫莫是条爱动的犬,它喜欢站起来把前腿举的高高地跳到你面前,这时候,它多半是在渴望你的怀抱了,我们通常会放下手里的活,去抱它一会,感觉,给它幸福,原来我们也会幸福。
我常不忍在出门的时候看它的样子,一家人一起出门,它会很兴奋,它等在门口,希望谁能抱它一下,然后去往风里的世界。若是一个人出门,它会很失望地掉转回头,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好似要委屈地掉眼泪。它的眼光,会一直盯着某处,或者是地毯上的一截线头,或者是椅子的腿,总之它绝不会看你的脸,它无比委屈地卧在那儿,让我感到自己的残忍。外面有许多条狗,它们群聚在一处,打架或者流浪,它们在冬天喜欢找一片有阳光的空地晒太阳,舔试它们的伤口,它们的毛打着结,肮脏而可怜。我常想,莫莫要是跟它们在一起,在风里奔跑,在大太阳下眯觉,会不会觉得也是幸福无边的事呢?
或许莫莫的幸福,是牺牲了它的自由为代价的。
选择不同,对幸福的理解也会不同,但显然,要幸福,都是要牺牲一部分我们渴望的东西才可获得。幸福是个笼统的概念,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他们理解的幸福。足够的金钱,稳定的婚姻,家人健康,或者在年轻的时候浪迹天涯,老年的时候儿孙绕膝,这些都是幸福的可能。
昨天去建安特专卖修车,遇见一个人,他有豪华的骄车,却愿意骑车百里去五台山,他说,感觉骑在车上,呼吸着满满的空气,流汗,劳累,还有抵达时的狂喜,这就是他理解的幸福。
而我,却觉得一个人在屋里,一茗茶,一品果,一段音乐,一本书,间隙中感受时光静静地游走流动,这才是幸福。
还有一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后一直被父母圈在家里,他悄悄地跟我说,他想出去打工,去青岛,大连,或者广州,厦门, 他要感受流浪给他的幸福。
最好的朋友,她失败的婚姻之后那些纠缠不休的遗留问题,她说,只要父母健在,自己能好好睡一觉,就是她要的幸福。
但这些幸福,看似简单,达成却很难。有车的那位,没有时间骑车。那个年轻人,没有勇气背叛父母的溺爱,只要风吹草动,他的父母便会感到大难来临,他父母感觉的幸福,不过跟他在一起。我朋友的问题永远在纠缠,最不幸的是,她的母亲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撒手人寰,她的幸福已经折了一只翅膀。
比起成年人,可能小孩的幸福更唾手可得,所以我们都会怀念小时候的时光,尽管吃很差的菜,穿很旧的衣,可是,一块饼干的幸福,一块手帕的幸福,一个亲吻的幸福,一场雨的幸福,一段梦的幸福,都可被我们感受和挖掘到。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幸福渐渐不足以满足我们无限扩大的空洞,我们需要爱情,需要金钱,需要身体健康,需要稳定的婚姻,需要别人的肯定,需要不择手段的获得,可是,我们要幸福,却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们不是智力只有人类五岁的莫莫,我们不可能为了温暖而丧失自由之身,不可能为了一根骨头而卑恭曲膝,也不可能因为肚子不再饥饿而放大着自己的快乐。于是,我们要的幸福,遥远而难得。
莫莫摇着尾巴在我身后,我们听到远处的几条狗纠集在一处,打架或者在春天的风里做它们想做的事,但我们只是听了听,然后,莫莫叼着它的球,向我走过来,我伸出手,想,我也要幸福,像莫莫一样的幸福,不想过去,不念未来,不求自由,只要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