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未干,雾未散,鸟鸣阵阵。我坐在十三楼的阳台上,随着摇椅晃动,望望天空,望望盆栽,望望自己。忽然看见墙角的杂物堆里冒出几片绿叶,我好奇地搬开杂物,看见一条被遗忘的红薯躺在地板上,这些绿叶正是它长出来的。望着这几片红薯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让我想起小时候种红薯的情景。
那时,常常踩在泥里插秧,坐在泥里听故事,躺在泥上睡觉。我活得像一根稻草,像一只螳螂,像一只柑橘。而我的皮肤很白,远看像一朵白云,近看像一只萝卜。说来说去,我还是最像一条红薯,因为我跟红薯熟络得如亲人,并很喜欢吃红薯。不否认,我的灵魂充满红薯的气息。
乡村里,几乎家家种红薯,母亲也种红薯。总有那么几分地,从春天到夏天,种着红薯。
春天,母亲挑一个和暖的早晨栽植红薯苗,一条条红薯苗,一半栽进泥土里,一半露天,向土生根,向天发芽。红薯苗努力地吸收泥土的营养,十天左右就形成根系,发出新叶。主蔓不断蔓延、分枝,叶子不断增多,根系生出多条小薯。新老叶交替更新,小薯越来越大。红薯整个生长过程都是深藏不露面,但人们几乎可以用叶的长势来判断红薯的长势,叶有多么茂盛,红薯就有多么蓬勃。当叶子覆盖着整块地时,很好看。那些藤蔓,弯弯曲曲,带着叶子,随心而长,绿油油的一片,使人对泥土下的红薯充满希望。
泥土下的红薯,像极了乡村的土孩子,朴素,纯真,不问世事,不争繁华,一脑门儿疯长,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乡下人喜欢用“薯头薯脑”来形容不谙世事的孩子。“薯”是一个极为亲切的字眼,我是巴不得别人称我为“薯头”的。乡村纯朴,泥土纯朴,我们天生就是纯朴的。我和红薯都深深地接近了泥土,懂得生存的根本。
夏天来时,茎叶开始衰退,薯块变得肥大。我跟着母亲挖红薯,母亲以茎蔓的位置判断红薯的位置,用锄头轻轻掘开泥土,生怕一不小心伤了红薯,当看见一点红薯的眉目,母亲就用手大力一拔,几条红薯脱土而出。我蹲在泥地上,用小手拨开红薯身上的泥,装在箩筐里,然后搬到河沟边,洗干净。初出土的红薯好看极了,皮色粉粉的,身上带着泥土的味道,像初生婴儿身上带着奶味儿般诱人。洗红薯的时候,嘴馋得很,看那条薯长得最漂亮,就往嘴里送,生鲜红薯清甜爽口,让人回味无穷。
家里的红薯,猪儿吃得最多。母亲把猪儿当孩子养,有空就煲一大锅红薯,红薯煲熟后,随手抓几条丢给我和弟弟妹妹,剩下的全部倒进猪槽里。那一刻,我总是在心里嘀咕,认为母亲偏心于猪儿。猪儿吃红薯的样子十分享受,边吃边摆尾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比吃谷糠时的声音响亮多了,红薯肯定比谷糠细腻多了、精致多了。
那时,常在火堆里烤红薯。傍晚时分,村民收起晒谷场上的谷,将那些稻谷壳和脱了谷的穗儿堆成一堆,点燃。孩子们见烟起,纷纷从家中捧出红薯,丢进火堆里。一群孩子,围着火堆,等待自己的红薯烤熟,时不时用竹条撩开火堆,看看红薯熟了没有,见红薯皮烤焦了,就马上挑出来,在地上凉一会儿,然后剥开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晒谷场上蒸发着热气,风儿吹着烟雾,大地倾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村庄渐渐安静下来,夜色和谐,火灭了,满地的红薯皮睡了,鸟儿睡了,草木睡了,红薯的香气飘进孩子们的梦乡……
红薯天生淡甜,配上蔗糖煲出的红薯糖水,便甜得淋漓尽致。将红薯切成一粒粒,放入水中,加入几片姜,煲至红薯松软出粉,再加入蔗糖,煲至蔗糖融化。红薯的香气与蔗糖的甜味及姜的微辣融合在一起,成为极品。据说,这样的极品可以生津、止渴、补中、和气、暖胃。
那时家里长年有红薯干,每年夏天,母亲趁着阳光充足,把部分红薯煮熟,切成一片片,铺在簸箕上,放在阳台上晒。红薯吸收了阳光之后,身上散发出一种浅香,闻之醉,食之甘。我最爱红薯晒至半干的状态,软硬适中,咬起来不费劲。
后来,母亲说红薯贱,卖不起价钱,从此不种红薯,想吃时就去市场买几斤回来。人真是缺啥想啥,家里没有红薯时,越发想吃红薯。幸好,邻巷的明月家一直种红薯,无论何时去她家,都能看见她家木床底下有一堆红薯,我总是不客气,想吃时就叫明月给我一条。我和明月打纸牌时,嘴里吃着红薯。我和明月坐在天井做作业时,嘴里吃着红薯。我和明月捉迷藏时,嘴里吃着红薯。红薯,成了我和明月之间最深的记忆、最浓的情。如果说红薯是贱物,那我的嘴也足够贱的了。
离开乡村,走进城市读书。我吃红薯少了,也几乎不与人提起红薯。
当我从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商人,真正地体会到两种生活本质上的不同。
我发现,做农民比做商人快乐。农民的人际关系是简单的,种植任何一种食物都无需讨好人。农民在与自然打交道的时光中懂得:日月运行,四时相继,风雨平常,春播,秋收,冬藏等规律。农民懂得一场雨的含义和一只青蛙在诉说什么。人们赞美自然,热爱自然,包容自然,感恩自然,在自然中建立信仰,创造幸福。而商人的生活是复杂的,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谈生意之道。大多数人做生意,以同样的产品获得最高的利润为最高目标,每天想尽办法把产品卖出去,喊着各种夸张的口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承认我是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商人,我没有那么多的诡计,所以我挣钱很慢,也很少。
在中国古代哲学家的社会、经济思想中,有“本”“末”之别。“本”指农业。“末”指商业。区别本末的理由是,农业关系到生产,而商业只关系到交换。在能有交换之前,必须要有生产。所以贯穿在中国历史中,社会、经济的理论、政策都是企图“重本轻末”。古代很多哲学、文学、艺术都来源于农业。农民质朴,老实,天真。而商人狡猾、诡计多。所以在生活方式上,自古认为农民比商人高尚。
在现代化社会,农民地位低下,商人反而威风凛凛。长期以来,人类不疼惜人类,生产商破坏食物的本质,直到癌症威胁着整个社会,红薯善良质朴的本质终于被重视,提上防癌食品列内。我们要相信,农业永远是国家的本,只有做好根本的事,才能保住生命。
如果从商是我的不归路,但愿我体内的红薯气息历久不散,在风云骤变的商海中,不失为人之本。
人生的本,从红薯说起,每一次播种,每一次收获,每一滴雨露,每一缕阳光……都是根本的内容,没有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