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光洁的额头前飘着几绺刘海,下地干农活就把辫子随意绾在脑后放在草帽里,晚上睡觉时就把辫子散开,松松软软的头发如瀑布一般铺在枕头上,我喜欢把母亲的黑发用手指缠绕着玩,然后,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肥皂香味进入甜美的梦乡。
母亲爱干净,不管农活多忙,隔几天就把那一头青丝放在温水里用香皂揉出好多的泡泡,反复冲洗,然后用一把弯角的木梳轻轻地梳理,母亲皮肤紧致白皙,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有一种年轻的美好飘动着。
尤记得那些盛夏时节,当袅袅的炊烟在晚霞里淡去,母亲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洗过了发,搬一把竹椅坐在禾场中,慢慢地摇着油纸扇,还带着水珠的头发在微风里拂着,有时母亲会把头发向后拢一下,那时候的夜很静,很美,满天的星子闪耀着,母亲一边打扇一边轻轻地抚摸我的背,待到头发干了,就回屋休息,煤油灯下,母亲对着镜子若有若无的慢慢梳理着,她的发像一匹缎子似的直直的垂在腰际,乌黑发亮,偶尔母亲会发出一声声浅浅的叹息,我知道母亲是想念远在外地的父亲了。父亲只在年关才回家一月余。
母亲不识字,在外地当小学老师的父亲每每寄了信来,母亲都要去村头请同宗的叔公念,母亲抱着我神情专注的听着,末了,把信纸对折了小心翼翼揣在贴身的口袋里,一遍遍地对叔公道谢。
很多次,我看见母亲独自对着那些厚厚的信封,手指一圈圈地绕着发丝,母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念二年级时,能用铅笔写一些歪歪扭扭的字了,很多个夜晚,母亲拨亮煤油灯,等我写完作业,母亲就让我给父亲写信,不会的字就用拼音,母亲一边纳鞋一边说着,偶尔停下来,温柔的望着我笑,摸摸我的头,最后不忘剪一小绺长发用旧的红毛线缠好了夹在信纸里。
想来母亲是极爱惜那一头秀发的,但纵是不舍,终究剪了。
那时候,乡下的自行车还不普遍,我看着别的小伙伴学着骑自行车,就缠着母亲要,可当时家里实在没钱,父亲当老师的收入给奶奶买治风湿的药钱后便所剩无几了,母亲拗不过我,实在没法子,便把那一头青丝剪了卖给一个收购头发的小贩,然后凑了些钱买了家里的第一辆自行车。
卖头发的那天,母亲早起洗好头发了,用毛巾擦干水分等头发自然的风干,镜子里的母亲额头已有细细的皱纹,只是头发还是如云,还是那么光泽,她缓缓的梳理着,一下又一下,尔后对着镜子微笑了。
至今不记得母亲剪发的当时是否难过,不谙世事的我被即将拥有的自行车而快乐着。现在想起,母亲那刻的心情一定繁杂,不舍、无奈、开心,这些应该在母亲的心底来回过。
那辆用母亲的头发换来的自行车伴着我渡过了年少时期。
此后,母亲便一直留着齐耳短发。却还是保留着习惯,洗好头了然后用那把木梳轻轻地细致的梳,仿佛那青丝宛在。
父亲调回小镇教书能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暑假期间回家时,暮然发觉,母亲的双鬓竟不知何时冒出星星点点的白,刺痛我的眼,我拿起木梳,让母亲坐下,用我笨拙的手梳理她的发。母亲闭着眼,微笑在嘴角漾开,一副满足的模样。我的泪却盈满眼眶。
岁月无声流逝,母亲六十生日那天,携妻和小儿回家,远远地望见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母亲在灶台忙碌着做饭,见到小儿赶紧搂在怀里,开心的笑声飘了一屋。
家门口那棵柳树粗壮地张开茂盛的枝桠,天际飞过一群自在的鸟儿,我如树一般成长,如鸟儿一般飞翔,而母亲明显老去了,有些佝偻的腰身,已然花白了头发。我和妻几次提出让父母亲搬去城里和我们同住,母亲说习惯了乡下的生活,只想和父亲一起守着老宅,种满院子的姹紫嫣红,耳听得母亲和小儿絮絮叨叨的说话,仿佛那些旧时光又回来了。
阳光正自晒下一片暖。我想就着这阳光,用木梳细细梳理母亲那些由青至白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