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来,香格里拉一直未曾走出我的梦中。纵使在现实中迷失,也从不会在梦中那个香格里拉里迷惘。
那本名噪一时,引得无数异邦人对滇西北那片净土无限神往的《消失的地平线》实在未能尽述香格里拉之美,何况希尔顿当年也仅仅是隔着几重山在千里之外,想象揉和着梦幻造出了香格里拉。我记得,看到大喇嘛告诉康维香格里拉有富庶的金矿那一段,我就失去了继续阅读的兴致,因为这个香格里拉掺杂了太多现代物欲的追求,这种物质性的追求甚至在被劫持者们刚入香格里拉寺看见那儿先进的卫浴设备、暖气设备时便已暴露无遗。那实在不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
有人说,香格里拉是物质世界与精神生活的地平线。
进入云南,在滇西北一路上攀,汽车盘绕着极陡的盘山公路,起起伏伏,路过绵亘的群山,穿过厚雾,似乎无休止地往云烟更深处探寻,那便是通向地球角落的甬道。
脚踏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圣土,望一脉平川,看天地交接处涌动的群山,极迷蒙渺远地撩动着浑然天成的白纱,无数座处女峰婀娜而幽深地诱惑着渴求探索的眼睛。那样的景象,那样的广博,那样的恢宏,这便是高原的胸襟与神秘幽远。云,是身边的云;山,是渺远纯净的冰峰雪山;天,是明蓝博大,贴近身边的浑圆的天;草,便是脚下连天接地铺张地摊开的草毯;而水,则是盈盈一脉从草丛中探出的冰清玉洁的圣水,就这么在一望无垠中突兀地绽裂开,恍如裹不住鲜美果肉的果皮上那道诱人的裂痕。远离一切嚣喧世俗烦躁或者不安,这便是香格里拉,最浑然天成,最纯净无瑕,最神秘莫测,压迫视线的美。美得那么惊心动魄而又悠远深刻。
在这个为重山所隔,千百年来被人们所遗忘的角落中,自然的博大与圣洁熏陶着文化的深沉。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藏族人对宗教崇拜得近乎苛求。于是,这片土地便又染上了那棕黄色如同老照片般饱含历史与神圣的色彩。在松赞林寺几乎垂直的阶梯拾级而上,任何人也会对这份高深玄妙的意念生起几分谦恭。在那里,活佛是对宗教的执著推崇和纯洁的信仰者。人们虔诚的礼拜,喇嘛喃喃的诵经声,散发着历史沉淀香味的转经桶,都在证实着信念。我并不信教,却也不由得缓缓地拨动着上百个千百年来轮轮回回带着祈祷转动的嵌铜转经桶。也许,这是一种对文化的尊重。
给我们当导游的是个双颊上嵌着藏人酒红色的太阳脸蛋的姑娘。纯朴得美好。她告诉我们藏族人很重视传统。至今,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还遵循着古老遥远的习俗,苍鹰在天上盘桓,游鱼在水中游曳,那些都是他们遥远的祖祖辈辈在蓝天净水中对这片土地最祥和的祝福。不由得想起在这世外桃源以外的种种纷繁无止的欲望或者纠缠,辛苦恣睢活过之后的人以各式各样的姿势长眠入土,那么矫揉造作,而我以为这份纯净只属于这地平线以内自然与人完美地和谐在一起的世界……这一切便一直在我心中停留,抹不去的痕迹,擦不掉的印象。于是在我心中,有了属于自己的香格里拉,那片天地成为我心中的圣地、净土。每遇挫折,我便会逃遁其中,如我的普达措,我的纳帕海,我的松赞林寺……
曾经在报上看到,为了《消失的地平线》所讲的香格里拉究竟是滇西北哪块地方而争论不休。因为得到“香格里拉”之称的地区将会获得巨大商机,成为旅游资源重要促进因素。于是丽江、迪庆、大理等州市便为此躁动不已。我不禁一笑,“香格里拉”这么一个名称竟这么重要?大理有着书中所写的蓝屋顶,丽江有着蓝月亮山谷极其神似的地形,而迪庆——正是我们去的所谓“香格里拉”有的是无数卡拉卡尔山般雄奇的处女峰。我想,所谓香格里拉也许连希尔顿也未必可知,他本人正说这书中的香格里拉是任何读者都不能在地图上发现的神秘境地,而这本书本身只是他朋友在滇西北广大地区探险所提供的种种信息加上想象的揉合物罢了。为什么现实中的人竟会因此而迷失?那道地平线竟由此而愈加模糊不清了呢?……
在我眼中,书中的香格里拉寺富丽堂皇舒适优雅,却比起松赞林寺的古朴肃穆显得那么肤浅;所谓金字塔般的冰山卡拉卡尔山,在迪庆比比皆是……土地,高原,溪流,那么浑然天成,更无需书中所述的精心设计。这片土地便是天生的世外桃源,纯粹的麦加,那已经足够了,而且很美很美……
离开香格里拉,我久久不能宁静,无数次的梦徊……
我看见,我所生活的城市正以瞬息万变的姿势改变着一切。她在喘息,为着承受不能承受之重;她在扭动,为着拥有不能拥有的诱惑。并不美丽,然而却在矫情地乔装着一切,推倒的楼宇,填平的人工湖,努力挤进最后一线空间的马路……我颓然而冷漠地经过它们。那些拆到一半或建到一半的空空洞洞的楼宇框架,无论在被创造或者被毁灭,都在蓝天下空虚无奈地颤抖着……走在这有着一堵堵砖墙,灰黑色的柏油路面,各色店铺在张开臂膀的大街上,心,摇摇欲坠。
那天经过一家音像店,放出了亚东翻唱的《青藏高原》,很有些流行歌的味道了,亚东很有磁性的嗓音在喊着:“……远古的呼唤……千年的祈盼……”也许这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吧。李娜唱的那个高亢嘹亮,宛如要唱尽雪山高原般广阔的版本实在太尖厉,也许还带点刺耳,或许,只有草原上放牧的心才会咀嚼出个中滋味。
我记得那天,小导游带我们到一个藏民家聚会时,我也听到《青藏高原》。早已用明亮的日光灯代替了昏黄的小油灯的大厅,有些局促地保留着的供台和木制的雕花,喝着甘醇的酥油茶,嚼着香香的糌粑,我们听着,草原上的男女在麦克风和卡拉OK伴奏乐声中稍显变形的音色——那本该在最空旷的牧场上飞扬的歌喉……我不由得想起那座奢华备至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迪庆分店,还有旁边的高低不齐的平房……那么陌生,仿佛不属于我印象中的香格里拉。而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那个香格里拉寺,也正是如此吧。然而我在介意什么呢?我们本来也在做一件很小资的事情,走马观花似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地方,经过种种美丽之后赞叹不已,然而又得到了什么呢?
“很快,香格里拉就有属于自己的铁路了……”小导游很憧憬地说,她谈新建的酒店房屋,谈新开发的设备……的确,香格里拉的天生丽质是不可能永远寂寞的,旅游业会支持着这一方福地迅速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