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最了解自己,结果发现自己最陌生。3岁时的照片怎麽是那副模样?鼻子上什麽时候长出了一颗痣?身体由于何种原因日渐瘦弱?谁纔会真的让自己动心?这些问题,若是与别人有关,说不定还有机会通过观察或分析来得到解答。可是自己不能观察自己,镜子裡的只是陌生人。他并不是你感觉中的自己。本来认为自己是很丑陋的,却发现镜中人原来有模有样。在想接受的时候,偏偏作出了拒绝;在不情愿的时候,却又下意识地答应下来。说是有理智,但为人处世经常木木呆呆;如果真的是傻瓜,这麽多想法却是从哪裡冒出来的?最多的恨,最多的爱,都给了自己。可以不爱任何人,但绝对不能不自恋;可以不埋怨任何人,但最恨的是自己竟然生下来之后还活著。人生苦短,或者人生苦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来承受,自己消化。最想不到的事情就是:自己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造化或者那样的遇合,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用来解释。自己是自己最看不透的陌生人。
越熟悉的环境实际上越陌生。每天都要面对一定数量的人,结识的时间从几个小时到几十年,可是无论是多年老友还是一起学习的同学,无论是对门的邻居还是经常照顾其生意的路边小贩,他们都是陌生人。这些人的陌生程度深浅不一,交往的时间越久越是陌生。在一张张看似熟识的面孔下,活动著不同的思想和念头,而且因为时间和地点的不同瞬息万变,不可捉摸。甭想去评定他们是善还是恶,善恶的分别只在一念之间。也不要试图去了解他们说话做事的真正动机,怀疑和猜度都没有用,影响他们的因素比泻了满地的水银更难捕获。这些面孔,已经看得习惯了的这些面孔,他们不过是皮肤表层的象形符号啊,往往是在偶然的机会,陌生的东西就透过这一层脆弱的表皮展现出来,让你为它蕴含著的惊人的丑恶或美好而战栗。那些熟悉的种种事物也是陌生的,虽然已经熟悉到变成常识和生活的一部分。当作回家路标的广告牌掉了一块华丽的油漆,露出后面黑不溜秋的底子;地下室裡竟然藏著一具腐败的尸体,整座房子从温馨变得恐怖;电台主持人大概得了感冒,以前捏著嗓子制造出来的甜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都哝;鸡蛋的个儿比以前更大了,彼此的模样都差不多,同时也失去了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一切都回到了刚刚认识的状态,陌生的感觉透彻骨髓,连上小学之前就会写的基本汉字也在大量的阅读之后变得素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