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这是一个十七岁的荷兰姑娘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们在昆明一家青旅的露台上抽着烟聊天。我们刚刚交换了彼此的故事,这三个字,是她听完我倾诉之后的评论。那天我们聊了一晚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位姑娘的脸,只记得她有一头稍显干枯的金色短发。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你不快乐。”
“是呀,正因为不快乐,所以才要逃离那座让人痛苦的城市,跑出来旅行呀。”
她笑了笑,说:“你觉得旅行能让你快乐起来?”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吧。”我耸了耸肩回答。“我觉得没可能。”她说。这正是我喜欢跟年轻人聊天的原因之一,他们还没有学会成年人那某些类似于礼貌的东西,直接得叫人又爱又恨。
“只有一个快乐的人出门,TA的旅行才会是快乐的。一个悲哀的人,TA的旅行也必定是悲哀的。你逃不掉的。”
“什么逃不掉?”
“痛苦。”
“痛苦又如何?人生在于过得有趣。”我说。
“是吗?有趣又如何?人生在于过得愉快。”姑娘说。我嗤之以鼻。
我那时候坚信,做一个痛苦而有趣的人,远比幸福而无趣的人,更有意义。不过现在,我倒更欣赏姑娘的说法。如果能既快乐,又有趣,那自然最好。要是这两种情况只能二选一的话,我会选择后者。因为无论“有趣”还是“无趣”,只不过是外界给予你的评价而已。只有快乐和痛苦,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觉得我很有趣,但要是我自己感受不到生活的趣味,那么,我还是一个无趣的人。如果我是一个痛苦的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很快乐,那么,我还是一个痛苦的人。反之亦然。
常听到一些在北京过得不开心的朋友说:“我想去纽约/巴黎/布拉格/清迈……”为什么想离开?答案大多都像刘瑜在一篇影评中说的那样:“总之,他们恐惧自己正在变成——也许从来只是——‘他们中的一个’。”那是篇关于《革命之路》的影评,这句话是针对女主艾普若和男主弗朗克说的,“他们”应该是指那些平庸而缺乏梦想的人,那些人注定在碌碌无为中度过毫无价值的一生。
我曾经也像艾普若一样,认为抛下一切去一个崭新的地方,我就能脱离“他们”的队伍,就能终止乏味的循环,生活就能有趣起来。后来当我真的那么做了的时候,才发现无论一座新的城市多么不同,多么充满活力,外界的五光十色带给我的,只是感官上的一时享受而已,根本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所以当我读到那篇影评中的这段时,简直想站起来鼓掌了——“我不得不说,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几度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歇斯底里地和艾普若辩论。我想说一个人的幸福感怎么可能取决于他居住的城市,它只能来自于你的内心;我想说在巴黎做文秘怎么就成了追求梦想了呢;我想说你不要折磨可怜的弗朗克,他已经说了,如果他有个什么特长,也许会去孤注一掷地开发它,但问题是他并没有;我想说到底是巴黎的什么可以让你实现人生的价值呢,是埃菲尔铁塔、卢浮宫,还是香榭丽舍大街?”
是的,一个走遍世界的人,可能内心无聊而空虚;而一个从未离开过自己故乡的人,也可能内心有趣而充实。生活,不在于它是否“看起来”有趣,而在于我们是否“感受到”它的趣味。人与人是那么不同,有些人喜欢刺激,有些人喜欢安逸,有些人痛恨工作,有些人是工作狂……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搞清自己内心的需求是什么。如果一个人真正的人生梦想就是活在路上,就是去远行,旅行的意义就相当重大了,因为对这样的人来说,旅行即生活,其实他们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认真生活着。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自己并不属于那样的旅行者。对我来说,旅行是生活之外的一个东西,它只能为生活锦上添花,它代替不了生活。
以前一直希望自己最后能变成一个有故事可讲的有趣老太太,而现在,我只希望自己老后,边晒太阳边喝茶时,能感叹一句:这辈子还不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