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围乱糟糟,芹呆愣愣地坐在奶奶的床沿,茫然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面带菜色的脸上毫无表情。
芹,你傻坐着做什么?声音像是仓促落入井底,没有丝毫回音。芹的母亲一脸怒气,冲过去,狠狠地拽过芹的手臂,把她从床沿上拉站起来,对着木楞的芹又是一通大喊,你奶奶是死人了,你难不成也死了不成?那么喊你没反应,要死你也去死啊!
死的字眼犹如临头倒下的一盆冷水,将芹激得一阵痉挛。她猛地挣脱母亲的手,冲出了家门。
暖春正午的太阳刺疼了眼睛。芹抬手揉了揉眼,竟抹下一把水来。憋着的眼泪直到此刻才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在这个家里,唯一疼爱自己的人死掉了,死掉了,再听不到呢喃的声音喊小芹,再无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站在暖烘烘的阳光下,芹的脸上泪水纵横。有只灰白猫跑了过来,扒拉着芹的裤腿。猫尖锐的爪子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丝丝的痒痛。芹蹲下身子,透过模糊的双眼,发现是邻居家养的猫。这只猫素来和芹亲近,大约是芹经常拿好吃的喂它,没事就会抚摸它的缘故。你看,连畜牲都知道感恩,何况是人。
芹突然一个起身,动作之大吓退了脚边的猫,猫抬起黄浊的小眼,疑惑地瞪了芹一眼,然后跑开了。
芹也开始往家跑。边跑边擦去脸上的泪水。
一把推开拥挤在家门口看热闹的村民,已有专门负责办丧事的人在给奶奶穿寿衣。
奶奶毫无反应,如木偶般任凭摆布。
奶奶果真是死了。
母亲站在床边,拿着一块脏污的手帕掩住自己的眼睛,嚎叫着,我可怜的老娘啊,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娘啊,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黑瘦的父亲偶尔给穿寿衣的搭一把手,顺便擦去淌下来的泪水。
姑姑也来了,跪坐在床沿边,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哭着自己成了没有娘的孩子。
奶奶去世,姑姑成了没娘的孩子。
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芹觉得自己也是没娘的孩子。
芹默默地回到堂屋,堂屋的八仙桌上一堆新扯来的白布,几个本家的媳妇围着桌子裁剪缝制“白孝”。
有人抬头看到失魂落魄般的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说道:“芹芹这闺女对她奶奶真是没话说。老太瘫痪在床上快一年,吃喝拉撒全是芹芹侍弄。这恐怕连亲生女儿都做不到啊!”
“确实不容易。就我家那孙女,和芹芹一般大,连碗都没洗过一个。”
“唉!老太瘫在床上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来看过。一个月前,我来看过一次。哎呀,太可怜了。没得吃。床上盖的被子破破烂烂,哪里睡得暖和。”
“他家的人都巴不得老太快点死,早死早好。哪里还愿意给她吃好的用好的啊!”
人在做天在看。他们以为自己做的那些破事没人知道,别人只是不屑理会罢了。
芹挂着一丝冷笑,忍着内心的悲痛,如幽灵般又飘回奶奶的床前。
奶奶的寿衣已经穿好了。
穿了一身新衣裳的奶奶,没有一身屎尿味的奶奶,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干净而安详!
死了好,活着受罪,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恶语,还是死了好。
二.
芹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何在哥哥已经十来岁的情况下,还冒着高龄产子的风险把她生下来。
据说,正因为生了她,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再无法从事田间的重活农活,父亲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
母亲不喜自己。
父亲不疼自己。
幸好,自己还有奶奶怜惜着。
天真的芹是个样貌普通的女孩子,她渴望着母亲的爱护,贪心着父亲的关注。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学习,成绩优秀,读书比哥哥强,父母定会喜爱上自己。她刻苦地学习着,写字本上工整干净,偶尔也能把奖状拿回家来。只是,那时的她不可能明白,在穷困面前,优良的成绩,是整日为生计苦恼的父母不在乎的,是每学期始末催要学杂费的老师漠视的。
芹,苦苦地,涩涩地拼全力成长着,就如毫不起眼的芹菜。
渐渐长大的芹,依稀懂得了贫穷的含义。她开始不再在学习上花大量的时间,她得要做家务,烧火做饭割草,喂猪喂鸡喂鸭,她全干了。芹对自己说,多做些家务活吧,妈妈轻松些,也就会喜欢上自己的。
三.
童年的芹,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每天去同村一个男同学家写作业。她喜欢这个同村的一个小男生。江,和自己同岁同班,虎头虎脑般憨憨可爱。他们会经常一起学习写作业。江在学习上显得吃力,稍微复杂些的数学应用题便绕不过来,这时候,往往都是芹先做一遍,江再照着抄一遍。
后来,江的父母外出打拼事业,江被寄养在奶奶爷爷家,住到了芹家隔壁。芹和江每天同进同出。江成了芹整个世界里最快乐的伊甸园。
直到有天,江的奶奶突然去世。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村上认为最漂亮的女孩,艳子,走在江的身边,好奇地问江,你奶奶死了,你会不会哭?老实的江呵,嚅嗫着,不知如何作答。芹陪行在一旁,眼见着江脸上的纠结、悲伤和犹豫。江对他奶奶的深厚感情芹心里明白得很,在那一刻,同龄的艳子变得面目可憎而讨厌,芹气呼呼地开口道:艳子,你怎么能问这话?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死掉,该是一件多么让人伤心难过的事吗?艳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怏怏不快地转过头去,不再与他们为伴。芹心疼地看着江偷偷地擦去流至腮边的泪水,心里更是痛恨着艳子。
其实,在平日里,艳子是让芹艳羡的。她有漂亮的衣服,有父母的疼爱,年年都是学校的三好学生,永远不要烦恼学费交不上的难题。但是芹,不喜欢和艳子玩在一起。
但江喜欢和艳子玩。三个同岁的孩子,聚在一块玩过家家时,艳子是妈妈,江是爸爸,芹是女儿。艳子有模有样地扮演着幸福的妻子,有老公的疼爱,有女儿的乖巧。艳子拿出自己所有的珠子项链、头发丝巾给自己打扮,也给芹打扮。每每装扮完,撒娇般地拉扯着江的手臂,问江,芹和她好不好看。江傻呵呵地说都好看。艳子问,谁更好看。江说你更好看。艳子志得意满地怕打着江,说,你坏,不说老实话。留下一脸懵逼的江。游戏的至始至终,芹很少会说什么话,面对艳子如此露骨的卖弄,心里厌恶得紧,可又舍不得离开,舍不得离开江。
可是江,这恼人的江,却是心甘情愿地做艳子的跟屁虫。
直到江的奶奶去世,江被他的父母接走,芹失去了自己唯一喜欢的玩伴,心里伤心难过,也解恨,想着这下再不用硬凑到艳子一块去了。
四.
芹和自己哥哥的感情说不上多好,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甚至会觉得紧张、害怕。哥哥大军虽迫于父母的严威也做家务事,但仗着自己是长子,常常阴奉阳违,把活甩给芹,指使芹干这干那,好似芹是他的随身丫鬟。
芹自小是跟着奶奶睡的,后来总是听说老人晚上会趁小孩子睡着吸小孩子的血气,芹心里害怕,又不敢对家人说实话,抖抖索索提出,要自己睡。妈妈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冲她吼道,哪来多余的床给你睡,要睡,就睡猪圈去。芹被母亲一冲,眼泪就要掉下来。
哭,又哭,哭什么哭,你个丧门的倒霉鬼,整天就知道哭。说着在芹的脸上留下清脆的一巴掌,说,别哭了,再哭再给你一巴掌。
芹害怕再被打,抽噎着不敢让眼水淌下来。
要不让芹跟我睡。正好天气冷了,两个人睡暖和些。大军兴冲冲地开口道。
哥哥的提议母亲没有反对。当晚,母亲给芹和大军每人都准备了一条被窝,让各自睡各自的被窝。
临睡前,哥哥给她讲了田螺姑娘、牛郎织女的故事,还问她冷不冷,邀她和他睡同一个被窝。芹开心地答应了,因为她也看到了,哥哥的棉被是绸缎背面,厚实的棉花,比自己那条临时准备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要好上几倍。哥哥一把搂过芹,兄妹两个都很瘦,抱在一起,骨头隔着骨头,万分的别扭。但芹不敢挣脱大军的搂抱,甚至很开心。在这陌生的床上,芹兴奋到失眠。哥哥还是喜欢自己这个妹妹的吧。
睡到半夜时,芹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个物体在自己的大腿根处来来回回地移动着,像根烧火棍,烫得灼人皮肤。
迷迷糊糊中芹灵活地伸出手,一把捉住始作俑者,猛听得耳边一声惊呼,哎呀,我的妹咧,疼死我了,快松手。是哥哥大军的声音。
芹顿时清醒过来,隐隐约约知道了些什么,顿时感到又躁又羞又恐慌,一个起身翻出了被窝。
芹看不到哥哥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大军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别吱声,把爸妈吵醒了。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芹不敢乱动,黑暗中涨红了一张脸,完全不知所错。
大军继续说道,别怕,芹芹,哥哥不会伤害你的。哥哥只是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晚上才会发作,真的,芹芹,你别害怕。你是我的亲妹妹,我肯定不会害你的,但现在也只有你能帮助哥哥了。
芹紧紧地抱着自己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大军试图将芹拉回到被窝,没成功。
大军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懊恼地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出息,我忍忍就好,何必把你给吓着。芹芹,对不起,哥哥真的不会伤害你,我对天发誓,如果真伤害到你,我徐大军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芹芹,来,乖,听话,到被窝里来,外面冷,别冻感冒了。
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真的不会害到我吗?芹芹半信半疑道。
真的,真的不会害到你。
那你那样子……。
芹芹,哥哥那样只是让我的病好受些。好妹妹,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的好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就帮帮哥哥吧。从来没见到如此低声下气、哀声丧气的大军,芹芹心底有些不忍,支支吾吾道:那我是不是就是让你那样,不用做其他的吧?
不用不用,就这样,哥哥就好很多。芹芹,你答应了?
嗯。芹心想,自己答应了大军,以后在这个家,自己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些。
五.
艳子来找芹玩。芹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芹的身边,喜滋滋地开口道:芹,你过年的新衣服买好了吗?
没有。你新衣服都买好了?心底不喜欢艳子说话的口气,但仍旧对答道。
买好了,我妈带我去城里买的。我妈说镇子上没有漂亮的衣服,就带我区城店里买了。芹,你也可以去买,衣服真的很漂亮。
我家的芹不用穿那么漂亮的衣服,生得又没有艳子漂亮,穿再漂亮的衣服都是糟蹋。芹的母亲笑着说。
艳子被刻意压低的笑声,听在芹的耳朵里,就像绣花针在自己心尖上隐隐约约地扎着,疼痛也是丝丝缕缕的,忍不住回嘴道,我生的丑还不是因为像你?
话一出口,奶奶慌忙对芹使眼色,果真就见母亲瞬间变脸,怒容满面,拿起筷子就要抽在芹的脸上。
砰一声脆响,是筷子掉地的声音。
芹睁开眼睛,发现原本落在自己脸上的筷子正安静地躺在脏污污的地上。
“芹都这么大了,还说打就打,你是不是我们的亲生娘啊。”大军的声音,是大军挥去了母亲手上的筷子。
六.
哥哥念完初中,就去外地念了中专。哥哥的成绩奇差,所念的中专也是有钱就能上的那种。
哥哥离开家后,芹一个人睡一张床。和奶奶睡一个屋子。
农村的夜晚,好漫长啊!躺在黑暗里,芹睁着两只眼睛,挣扎着要看穿这黑夜,她想知道自己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想得不耐烦时,就喊几声,奶奶,奶奶。
奶奶梦呓般答应着,芹啊,芹啊,睡吧,睡吧,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