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凉风习习,风从细细密密的纱窗里溜进来,遣散昏黄的客厅里的沉闷,可电视里播放的故事,又把人心头的惆怅硬生生地拉回来。
在主持人对面,大红色的沙发上并排坐着四个人, 头发花白,牙齿几乎掉光,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和他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绿色长裙,气质优雅,却哭成了泪人,两个儿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脸专注与严肃。他们在自己的人生走上正轨之后,来到这个节目,帮他们的爸爸找家人。这一年,老人,七十岁,与家人走失那一年,他是十三岁的少年。老人缓缓抬起胳膊,揩去脸上的泪,平静地说,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想找到家人,可是实在走不开,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
老人的眼睛陷进眼眶里,干枯的手抓住女儿的手,另外一只手帮女儿揩去眼角不断溢出的眼泪,嘴里念叨着:“没事,看到你们健康平安长大,成了家,我也就安心了。苦日子过多了,咱们不哭,咱们要珍惜现在的好生活。"在小儿子出世后三个月,妻子就身染病疾,去了天堂。自此之后,他一个人承担起了照顾、抚养三个小孩子的任务。也许,你会想,这有什么?身为父母,难道不应该抚养子女吗?难道不应该把所有好的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予吗?嗯,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是没有经过什么生活磨难的人,不知道生活本身的苦痛,比想象中要多多少,一个人一生要战胜多少苦难和惊心动魄的意料之外,才会平稳地站在人群里笑靥如花。父亲、母亲尤其如此。
当你意识到你与这个世界的关联,真切地跳动在你身边这个小生命的脉搏里的时候,才能明白“父母”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爱这种最虚无缥缈、可感却不可触的东西才会落到实处吧。这位老人,缓缓地讲着,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平静地像一池湖水。都说为母则刚,其实为父要更刚,何况既为母又为父呢?
从三十岁到六十岁的这么多年,他干过很多工作,辗转于各种煤窑、砖厂、工地、山林之间,没有人愿意下井,他就去,从井底钻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拿着班长发的100块钱,笑的像中彩票,乌黑的全身唯有白色的牙齿在太阳底下亮晶晶地泛着光,去砖厂烧砖,后背、胳膊被烫的伤痕累累,女儿心疼他,他就苦笑道:没事,谁干活还不受点伤。爸没事。去深山里面做护林员,住的窑洞差点倒塌,没什么菜就自己在没人用的大铁锅里煮面吃,女儿劝他下山,他又说,嗨,没事,爸还年轻,爸现在不干活,你两个弟弟怎么上学?他坚持供两个儿子读了大学。
说到这儿的时候,坐在中间的小儿子捏了捏父亲的手,又抬起父亲的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后来,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爸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形象,非常高大,我那时候就觉得,什么奥特曼、超人都不及我爸一根手指头。我爸才是真正的救世主。他望着年过古稀的老父亲,说的铿锵有力,后来语气又软下来,可是为了当这样的超人,我爸赔进去了一辈子。
“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家,就我爸爸没有呢?为什么总是我们四个人一起,从来没有谁帮助过我们?是不是他犯了什么错误,和家里闹掰了?或者更严重的是,他犯事了,逃跑了,不能和家里人联络?我们一直在问,可是爸爸总是三缄其口,他的答案是,等你们长大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然后从小学等到中学等到大学等到毕业等到找工作等到成家,他才告诉我们,他好想回家,好像见见自己的家人。”这么一段话,女儿数度哽咽,眼泪决堤。
是的,他们全都猜错了,父亲什么错误都没有犯过,他只不过是外出打工被人诱拐,努力逃脱后又再次掉入另外的陷进,糊里糊涂来到云南,之后以打零工为生,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回家,却苦于既没钱也不认识路,后来便在当地结了婚,本来想着继续找回家的路,带着妻子和孩子们回去的。怎么想到,生活的意外竟全让他 一个人碰到?“你说,我总不能不管他们吧,我想等他们长大了,再找我的家人吧。”老人说着,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真像那首歌里唱的,苦难向来不许人崩溃。
当主持人搀扶着60多岁的弟弟出来的时候,老人的腿打着颤,不自主地朝女儿怀里倒,刚才点点的泪光变幻成一串串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滴到弟弟的衣衫上,两位老人紧紧拥抱,弟弟嘴里念叨着,哥,你回来的太晚了,六十年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了。老人扶着弟弟,帮他揩去脸上的泪,我也想家,可是我还有他们,哪里走得开?
老人在等,等他的孩子长大,可是他的父母,却等不了他变老,所有人对于老的抵抗都是一种负隅顽抗,总要妥协。谢谢,遇见这位老人,觉得碰到世上最英雄的一朵花儿。还好,他的儿女们总算达成了他的愿望,在他垂垂老去的时候,给予他世间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