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事的时候,六老奶奶已经很老,我每次看见她,都是拄着一根油光铮亮的拐棍,手里拿个破碗,
背上背一个破旧的像块抹布一样的布袋,布袋上缀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冬天的那件破棉袄也是补丁摞补丁,因长年不洗,加上灰尘,棉袄的表面已经变硬,而下身,裤子更不用说了,连条棉裤都没有,五冬六夏就穿一条裤子,裤子也是一层一层的补丁。
脚上从没见她穿过鞋子。
总见她赤着一双尖尖的小脚,锥形的脚底被磨得石头般硬,其实她的脚底就是妥妥的一双鞋底,甚至比纳的那个千层底鞋底还硬上一百倍。
脚上除了大拇指,其余四个指头全部骨折,又全卷到脚底下去,一溜斜坡到大拇指,形成一个标准的三角形。
她娘当初给她裹这双小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落魄到要饭的地步的时候,这双小脚会不会要她的命。她只想到不裹小脚就不会有男人要她这个人。
是人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也不知道。
(二)
她家住在我家南边,再往南就没路了,是一大片田地,所以她要饭总是从我家门前走过。
我呢,又喜欢坐在门口玩。
老远看见她来了。
人还没到,先听见笃笃的`拐棍声,她走得很慢,头上的白发像枯草一样被风吹得四处舞动,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从一堆纹路里面挤出了一双小眼睛,说是小眼睛,是因为眼皮已耷拉的很严重,几乎把眼睛完全覆盖,也许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双星空般清澈的双眼,也曾经让男人们对她的双眼着迷。
而鼻子也已塌陷,还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小,向左歪歪着鼻尖,一耸一耸的吸着鼻涕。
两个嘴角使劲儿向下撇着,嘴唇严重外翻,嘴里还剩下几颗牙齿,也是左摇右晃,也快退役了。
因为是夏天了,她上身穿的大襟褂子从领口往下已破碎,已系不上扣子,就跟男人一样敞着怀,胸膛上皮肤的褶皱里面藏着虱子,不光皮肤里,她浑身都爬满虱子。松弛的皮肤下垂着,下垂的底端耷拉着两个乳头。
裤腰系到胸膛下面,正好接住了下垂的胸膛和乳头。我看她浑身囫囵的地方也就是那条裤腰了。
她一边走一边把拐杖夹到胳肢窝里,用一只干枯成鸡爪样的手拿碗,腾出另一只手在胸脯上搓来搓去,搓几下后就捏出个虱子来,然后把破碗也夹到胳肢窝里,腾出另一只手,她把虱子夹到两只大拇指中间,两个指甲盖对着一使劲儿,就听“嘎嘣”一声,虱子被挤了个稀叭烂。
她一边走一边摸一边挤,拐杖只夹着个头,余下的在身后拖拉着,她也不管。
快到我跟前了,我叫了声:
“六老奶奶”
她高兴得摸我的头。
因我经常叫她,也经常跟父亲去她家,给她送东西,有新收的新麦子面,有田间拔出来的豆芽,还有母亲摊的煎饼等等。
她很是喜欢我,见我就摸我头,也不说话,因这,她身上的虱子就会爬到我身上来,母亲只要看见老六奶奶摸我,也不说话,回家后就把我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给我洗澡洗头,衣服再喷上农药,放几天,再洗好了才能让我穿。
但母亲从来不反对六老奶奶摸我,而村子里的其他人见了六老奶奶就像见了瘟神,是能躲就躲。
六老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儿子刚刚成年,老大去部队当兵,老二在生产队挣工分。
奇怪的很,她二儿子,也就是我二爷爷,每天去队里干活,分的粮食都不够他自己吃的,也可能他分的少,也可能他吃的多。还有人说,他太懒了,别人推粪,一天推四十小车,他连十车都推不了,工分当然比别人少了。
到了分粮食时,他家就那一小堆。
六老奶奶没办法,就拖起要饭棍子,四处要着吃。
(三)后来他大儿子,退伍回村了。
本以为回来了个顶梁柱,可他回来后在村里撇腔拿调,趾高气扬,整天穿一身旧军服在村子里晃荡,还操着一口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口音说:
“家里连个馒头都没有,庄里连个卖漏(肉)的都没有。”
没过几天,面缸底朝了天,玉米粒也不去村里碾房碾成玉米面,就放锅里煮,当他们把家里所有的能吃的都搜刮完了,还有活着的,喘着气的,都煮巴煮巴下了肚。
养了好几年,指望下蛋的母鸡没了,本来还养了头猪,没东西喂,哥俩商量着,也没东西填猪嘴,与其让猪饿死,不如趁还有点肉吃了它。
哥俩在家胡造,六老奶奶在外面要着吃,通常要一天都要不饱,还被人放出来的狗追着咬。
我经常看到她后腿,或脚后跟被咬得血肉模糊,经常是旧伤还没结痂呢,新伤又添上了。
我的那个本家的所谓的大爷爷,从来不去队里干活挣工分,他总说自己当过兵,去队里干活委屈了他。
二爷爷呢,就是去也挣不多,他有的是力气,可就是不愿意奉献出来,他把力气藏着留着,任谁请他,他都舍不得用。
他把力气留到了二十七八,他哥也三十了。
哥俩一直就不明白,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身强力壮的自己就是没有姑娘喜欢,连村里的媒人都不待见?
两个人晃荡着晃荡着,晃荡到了包干。
(四)
三口人分了二亩田,这下该知道干活了吧?
可是,就那二亩地,哥俩都撂荒了。
每年种的麦子还是不够吃。
因为他家割麦时要在草窝里挑。
而六老奶奶,一直拖个棍子要饭。
好像她是为要饭而生的。
但她老了,路都走不动了。
去邻村要饭,回来的路上要走很长时间。
那年她出去要饭,路上下了场冰雹,她走得太慢了,来不及躲,也没地方躲,就任冰雹砸在自己头上,脑袋被砸烂了,流出了血,她它好像顾不了了。
天晴后,气温升高,她的头皮开始腐烂,成群的绿头大苍蝇在她头顶上盘旋飞舞,像直升飞机一样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
她头发缝里爬满了蛆虫。
蛆虫在她头上蠕动着,越来越多。
一直到蛆虫侵占了她半个脑袋,她头上的脑浆,血肉,和着蛆虫一起蠕动着,再加上腐烂,她倒在路边,人们发现时,她整个脑壳是空的,身上脸上鼻孔里耳朵里嘴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蛆。
被啃得几乎只剩骨架。
她死后,家里留下了俩有力气不舍得用的光棍儿子。
这是个真实的人物,那时她跟我家还没出五服,爷爷叫他婶子。
出殡时爷爷还戴了孝。
那俩光棍儿子,一直打着光棍。
村里人都翻盖了大房子,有的还盖起了楼房,只有他哥俩,一直住着解放前的黄土屋,窗棂还是木格子的,前些年快塌了,哥俩就找了跟粗木头,在堂屋中间顶着。
一直到去年,街道上扶贫的干部去他家,被他堂屋的木棍差点拌倒,屋子里太黑了,从外面进去的人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黑暗,那干部差点摔了个马趴,他心有余悸的问周围的人:
“怎么还有这么贫困的人家?”
街道上给他把房子重新翻盖,哥俩总算住上了新房。
也就住了一年吧。
哥俩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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